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

八 不解飲

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這樣在刺案的陰影下告終,身為承辦者的唐席於第一時間被捕、受審。

而幾乎在同時,詔獄向另一人敞開了它雕刻著猛犬與掃帚的大門。這人埋首向前,腳下的一條磚路被日頭曬得白熾荒蕪,一直通往關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

詹盛言的身體恢復得不錯,盡管雙目已盲,一條腿也徹底瘸了,但起坐行動間已無滯礙。他剛吃過午飯,但覺今日天氣甚為反常,甫入四月,卻燠熱難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裏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當然和從前沒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幾名太監在一邊看守著他,他正待叫他們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響起了掌獄馬世鳴的聲音——“你們幾個不消在邊上了,打今兒起,公爺自有更合心的人來服侍。”

光是聽見來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備之心,遑論那語調裏的陰險。詹盛言沒急著說什麽,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樹的葉蔭裏,風打了一個回旋。過後,一個低緩、堅定而溫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萬安,侄女來遲了。”

詹盛言定住了,片刻之後,他向旁伸長一條手臂,晃了晃手指。

這幾個月以來他是階下囚,但在一生其余的時間裏,他都是貴公子、是大將軍,他的一舉一動依然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尊貴。

立馬就有一名太監捧上了一根紅木盲杖,遞進他手裏。

詹盛言握緊了手杖,連續喊了兩聲“馬世鳴”,第二次他放大了聲量,連屋瓦都震動了起來,令人聯想起他曾一度習慣在極度喧囂的戰場上發號施令。

馬世鳴也揚起了嗓門道:“盛公爺,您這段受罪了,上頭吩咐送個人來給您調養調——”

話說到一半,詹盛言的手杖就向著發聲之處擲來。然而馬世鳴身畔卻有一青年護兵一擡臂就抓住那手杖;他中等個頭,精瘦蒼白,相貌清秀如少女,但眼睛裏散發著凝重的隱忍自制,因此絕對沒有人會認為他柔弱。

“常赫。”

馬世鳴叫了那青年人一聲,常赫便將手杖遞上。馬世鳴掂掂那根沉重的手杖,走過來,舉臂便向詹盛言揮落。手杖擊中了詹盛言的肩臂,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馬世鳴抽拽兩下,卻未能拽動,他鼻翼僨張,上前給了詹盛言一巴掌。

詹盛言的兩只眼照舊茫然,不過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劃,一碰到馬世鳴的喉嚨,就再也不松開。

太監們發出了含糊的混響,馬世鳴的護兵們沖上來,最後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個穴位狠捏了一把,這才分開了兩人。

馬世鳴先一陣咳嗽,繼而就尖叫起來,令護兵們把詹盛言摁倒。詹盛言被三四個人緊抓不放,而馬世鳴重新拾起手杖,杖身如同閃電般一道道向著犯人劈下來。

末了,馬世鳴氣喘籲籲地扶住那手杖,鮮血順著杖尖一路滲入地縫。

“你也不琢磨琢磨這是誰的地盤!九千歲不許再刑虐你,你以為就沒人敢動你一指頭了?你眼瞎了,心也跟著迷了?老子這兒有的是重劑給你開心竅!他媽的臭殘廢!”他把手杖摜在詹盛言面前。

受毆打的過程中,詹盛言沒發出過半絲聲氣來,這時他再開口,聽起來也不改常度。“老馬,你講話可別絆著舌頭,別忘了你主子他也是個殘廢!你替我轉告那閹豎,我詹盛言光棍犯法、自綁自殺,用不著不相幹的人墊背。把人小姑娘給我送回去!”

“叔叔,我是自願來的。”

馬世鳴聞聲,不由轉向那少女。她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叔叔”,馬世鳴幾乎能從她雙眸裏聽到她心中巨大的哀號,但她竭力繃緊了滿是淚水的臉龐,僅僅發出幾聲細弱的抽泣。

詹盛言沒理會她,依舊把臉直沖前方,聲音死硬,“老馬,聽見了沒?把人給我送走!”

“叔叔,我不會走的。”

“你閉嘴!”詹盛言終於把正臉轉向她,憤怒點亮了他的盲眼,不過那亮光轉瞬即逝。“老馬,男人間的事兒,別扯女人進來,咱們成人的事兒,別扯孩子。送我這侄女走。”

馬世鳴清了一下嗓子,“嘖嘖,還沒怎麽著呢,光‘叔叔’‘侄女’間的這一份情意就夠瞧的了!再要是常接於身、時縈於心,那一種郎情妾意又得深厚到何等地步?”

“想拿她來挾制我?沒門兒。我這裏不會留她的。”

“你不留,我就送她到前頭牢房裏,一間、一間地挨著送。”

“你個畜生!”詹盛言掙紮欲起,又被眾人撳倒。

“盛公爺,”馬世鳴又揉了一揉喉嚨,吐出一口痰,“時至今日,你總該明白,九千歲要拿的,你留不住;九千歲要給的,你也推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