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0)(第4/9頁)

“沒錯。那你可聽過,我家的門號叫‘留門’?”

“這個誰沒聽過,不過不敢當著您提及罷了。”

“我小時候,其實是叫‘綹幫’的,絞絲旁那個‘綹’。市井中慣於稱盜賊為‘剪綹兒的’,我祖上又頗出了幾位神偷大盜,包括我祖父、叔祖都曾是赫赫有名的老爪[1],賊徒眾多,恰巧又姓柳,就創建了‘綹幫’。但傳到我家老爺子,他就把這祖名兒給改了,因他生平最恨自己雞鳴狗盜的出身,想把過去都關在門後,重留個正名在世間,方才有今日的‘留門’。”

“去濁留清,的確是好口彩呀。”

“是做夢。”柳夢齋把兩手的指關節掰得哢吧一響,“就說你們這班混世的姑娘,以後甭管嫁進了什麽高門貴宅,也不過是做小老婆的料,成日裏戰戰兢兢立規矩,動輒挨打受氣,一個不好就要被送人、發賣。我們這種四海人呢,跟你們一樣,一天是剪綹兒的,那就一輩子是剪綹兒的。甭管我們拿多少錢去砸,也照舊砸不開分別貴賤、隔絕上下的鐵門。”

萬漪驚笑出聲,“大爺,我向來瞧您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卻不料神仙居然也有這好多牢騷。”

柳夢齋四方環顧一周,也跟著一笑,“最近在這兒憋的吧,牢騷是多了些……我就是說呀,我們在天上真神的眼裏,從來就不是個東西。不說其他人,就我房裏頭那位奶奶,只因沾了個‘官家小姐’的身份,便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端出訓兒子的口吻來叫我走‘正道’。可笑不可笑?我們‘留門’原就是神仙下界的暗道,哪兒還有道給我們走?她一介女流看不穿,你說我家老爺子那麽個明白人,也能看不穿?非為了一幫不把他放在眼裏的人賣力又賣命,我那堂哥也是,一天到晚就——”

“您堂哥?”

“哦,就才那人,那是我二叔的長子,不過年紀比我大些,我倆都是‘夢’字輩的,他叫柳夢原,是門中的‘白紙扇’。”

萬漪回憶起適才那人來,果然與柳夢齋依稀相似,但眉眼更粗糙些,又生著一張獅子闊口,雖氣質甚佳,但單論起五官來,卻遠不及眼前這一副無可挑剔的精致銳利。

不過她自不便對別人的親戚品頭論足,就只笑笑說:“‘白紙扇’是不是出謀劃策的,像諸葛亮一樣的角色?”

“行啊你,這也通!對,差不多,他管聯絡門戶,也兼管賬房,常幫總管上賬。老爺子素恨我花錢大手大腳,總在賬上卡我,還好這位堂哥手下留情,時常接濟我一些。”

“合著您才管那位少爺要錢花來著?”

“幹嗎,笑話我呀?”

“不不不,哪兒會!伸手就能要來錢花,那可是我們這一行裏最叫人欽佩的。”萬漪忘形地開了個小玩笑,但她馬上就怕了,急急分辯道,“大爺,請您別動氣,我不該拿您和我們當姑娘的打比。”

“有什麽不能比?我才自個兒不也這麽打比來著?”他不單沒顯露出絲毫慍怒,反而綻開了一種奕奕的笑容。

他整齊的牙齒叫她心亂如麻,以至於她漏掉了他接下來的話……“嗯,您說什麽?”

“我說咱倆誰也不比誰高貴,不過是男盜女娼,天生一對。欸,你好像也做過賊呀。”他也開起了她的玩笑;他笑起來可真壞。

一下子,萬漪從脖子到臉蛋一片緋紅,“我能不能問問您,您究竟是怎麽曉得我、我做過賊呀?”

柳夢齋哈哈大笑,他記得那一天,因她的秘密落在他耳程之內,所以他就狠狠捉弄了她一下——“你偷了別人的錢袋。錯了,是別人偷了你的錢袋。”——然後才把那錢袋拋給她。

他這是怎麽了?他向來是信口開河、玩世不恭,好像還從沒對誰一口氣說過這麽多真心話。可能是因為他曾見過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是如何說話、如何行事,但也不完全是。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罕見的溫柔,不是用來索要昂貴禮物的那種溫柔,是什麽都理解、什麽都照耀的溫柔。柳夢齋忖度片刻,就決定把自己交給那股敞開心扉的湧動,對她做一個實話實說的人。

“我怎麽曉得你做過賊呀?這個,你還真猜不到,其實就靠我這一身賊本事。告訴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還有順風耳。不過這份能耐只有教我的師父知道,他過世後,我就一直藏著,你也別往外頭說,說了我也不會認。否則要叫人知道,他們就該躲開我說話了,那可就少了好些樂子。怎麽,瞧你這樣子,當我吹牛呀?”

他不容她分說,背身就走開,“來,你親自驗證。我去那邊,你在這頭兒小聲和我說話,看我聽不聽得清。”

他走回外間,見金元寶仍在呼呼大睡著。柳夢齋就地蹲下來,將一手摁住狗兒毛發厚實的背部,沖裏頭喊了聲:“我問你,當個賊,滋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