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0)(第3/9頁)

她不禁笑了,柳夢齋也笑,他將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內,而後輕輕一撥。竹筒擺蕩起來,來回畫出一道虛幻的長弧。萬漪見柳夢齋凝神片刻,陡地兩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

她渾然不解,“嗯?”

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鬢邊。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內的小插又已掛在她發間,而竹筒依然還在半空中搖蕩。

萬漪扭過了發燙的臉孔,伸出手止住那飛來蕩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間停擺。她向它空空的芯子裏一望;若非她的心猶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頭發裏有心跳,全身裏都是飛撞的心——那麽她準會以為方才自己還空瞪著兩眼時,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臟。

“這一手也太神了……”

“喏,這、一、手。”他袒露出潔白的牙齒,把一整只手掌遞過來,交給她細看。

萬漪定目一望,才發現那手上的特異之處——中間三指的短長竟幾乎完全一樣。

“這是天生的?”

“和這套‘取功’一樣,都是苦練而成。”

“取功?”

柳夢齋便興致勃勃同她談起來,從竊賊的本領談到習練的方法:譬如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擺動之時以手指迅速夾取筒內的小物,既考較眼法,也考較手功,而他這只手也是從小就隨師父刻意拔長食指與無名指,並將中指天長日久地對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將三指調為同一長度,就好似天然的夾鑷一般……

萬漪聽得入神,驚問道:“那要練多久才成啊?”

“師父說我是天賦奇高的,前前後後也練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於四個時辰,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

“大爺,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練琵琶每天還不到三個時辰,手就酸得不想動一動了。”

“你苦練琵琶是為了討生活嘛,我這純粹是圖個樂,所以才動不動挨罵。”

“挨罵?挨誰的罵呀?誰敢罵您?”

“還有誰?我家老爺子唄!見天兒就罵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輩子脫不了賊根兒。嘁,自欺欺人。”

“什麽自欺欺人?”

事實上,柳夢齋的印象中,沒有比父親更為誠實的人了;柳承宗誠實得就像鏡子,準確地反映出每個人的實際價值。他的面貌時而恐怖、時而仁慈、時而威猛、時而隨和……那完全取決於他面對的是誰。對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統統不屑一顧,他欣賞的只有現實,哪怕那現實會弄臟他的手。柳夢齋還只有七歲時,柳承宗就逼迫他給剛剛被打死的獵物開膛,好讓孩子親手扯出畜生體內仍在跳動的內臟,掏出一圈一圈的腸子——父親那時候忙得整天見不到人,這幾乎是他親自教他的唯一一課——“人就和動物一樣,速度慢一點、力量小一點、判斷錯一點,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強大,還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夢齋只記得自己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揉搓血紅的手指。

所以他實在無法理解,像父親這樣現實的人,為什麽會夢想著脫離家族的根基,從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夢齋明白,父親一心想讓後代和徒子徒孫們都能夠毫無風險地斂財,不掙黑錢,只掙幹凈錢,但他不相信這能夠實現——畢竟那是屬於朝廷的特權。何況父親采用的做法——逐漸放棄明面上的勢力,把金錢投入官辦行業,全力維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誼——柳夢齋也不認為能夠奏效。每當看到父親對頂著閃亮頭銜的官員們露出他們壓根配不上的笑容,為了那些人的擔憂、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時,柳夢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個吏部考功司的官員因房產糾紛與人結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詛咒說,巴不得那人遭天譴而死。柳夢齋看得出他是在裝醉,也能聽出他實際上是在請“柳老爺子”代為出手。這就是他最鄙視這些人的地方,他們連直視你的眼睛,說出“把那個王八羔子給我做了”都不敢。他們最精通的一套就是點到即止,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後冒出了任何風波來,他們也絕不會被卷入:不,我一個字都沒說過,也絕對沒有暗示過任何事!父親曾試圖帶上他一起交際,但他卻接二連三偷取貴賓隨身的財物以示反抗。父親暴揍了他一頓,他則對父親報以不加掩飾的鄙夷;這個精明強幹的漢子已失去了他的誠實,在那些腦滿腸肥的官爺們面前,他諂媚虛偽得就好似——柳夢齋不忍心正視浮現於腦海裏的比方,於是他晃了晃腦袋道:“我們家到現在都還是門檻裏的,你懂?”

萬漪覺得他慢吞吞的腔調帶著絲危險,但更多的是有趣。她謹慎地回答說:“我懂。‘門檻裏’就指在幫會道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