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3)(第3/3頁)

世上只剩下翩翩一個了。她親眼目睹著丈夫的屍體被吊在行刑架上,吊了整整一個月,在風雨中飄來蕩去,一張臉被烏鴉啄滿了黑洞:只為了警告所有人,這就是和議論九千歲的人交往的下場。

翩翩傾盡積蓄贖回了丈夫的屍首,她拿剩下的錢給心愛的人兒買了口四塊板薄棺材,把他被糟蹋得不成樣的遺體悄悄下葬。是夜,又一位陌生人到訪了。今日的翩翩已對他再熟悉不過,但彼時她眼中只見一位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他自稱姓唐。

唐三爺告訴翩翩,她丈夫——這位遼東鐵騎的後代,亦是安遼會的成員,而他則是安遼會大首領的朋友。大首領聽說了這件案子,但他的人遠在遼東,無法前來,“便托在下來替他慰問遺屬。喏,這是給您的,數目雖不多,不過省著些,也夠後半世過活。”

翩翩一聽之下就明白了,這位唐三爺敢於自認與秘密會黨的頭目交好,並非是他有多信任這個初次見面的女人,但他信任她對九千歲的憎恨。

這個九千歲,翩翩的父親、母親、丈夫、女兒……全都因他而死。他們從沒見過他,從沒傷害過他一根汗毛,他們甚至從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兒,憑什麽不叫他們這樣的好人活下去?卻叫九千歲那種違背天理的陰陽人活得個有滋有味?憑什麽他還能活九……千……歲?

原本翩翩打算替家人做完後事,就追隨他們於地下,是突如其來的這些個“憑什麽”攔住了她。

“唐三爺,”她推開了他遞過的一封銀子,“自從我家裏出事,平常的熟人已沒人敢和我搭上一句話。您還敢代安遼會來接濟我,也不會是簡單人物吧?您是幹什麽的?”

翩翩跟隨唐三爺回到北方,他問了她一些模棱兩可的話,翩翩立刻領會了,並做出極其明確而堅定的答復。那以後,她就被安置於一處僻靜的住所,只專注於三件事:養護她漂亮的臉蛋,舞劍,練習使用匕首或任何尖銳的物品。在這三件事之間,作為休息,她懷想死去的人們。

一年後,翩翩的手勁大到可以用一把小刀紮透牛皮,她在狗和貓的身上試驗過,速度快到這些畜生還沒意識到自己在死去,她就已然抹幹了刀面的血跡。

終於,唐三爺告訴她,時機成熟了。百花宴準備完畢,那裏會有尉遲律,會有掏出素白手帕的朝廷大員,會有埋伏在仆役中等待殉身的盧淩……而宴會前幾日,槐花胡同裏一位有名的劍舞師“商大娘”將被毒殺——但看起來像是死於急病,其女將赴京奔喪,途中也會遇害,並被毀屍滅跡。最終跪倒在孝靈前的將是另一個擅熟舞劍的女人,鑒於商大娘沒法從棺材裏指認這女人並不是她女兒,那麽翩翩就成了她女兒——“明泉”。

明泉最初也不能理解這一番部署,“幹嗎這樣大費周章?”

唐三爺耐心地和她解釋道:“因為這本就不是畢其功於一役的事情。這一回,你要殺的還不是尉遲度,而是刺殺他的刺客。一個謝賞的歌娘怎會有力道刺死一個成年男人?唯有劍舞師,危急下或可有這份功力。槐花胡同裏就兩位劍舞師,事關絕密,我既不能委托商大娘,也不能委托她那徒弟,更不能無端端插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那不擺明了一切是我的策劃嗎?只能夠先制造空缺,再將你名正言順地引入。所以那天開宴後,商大娘的徒弟也會被下藥,腹痛鬧病,你就以替補舞娘的身份入場。”

那一瞬,明泉是震驚的,並非震驚於唐三爺的心狠手辣,而是震驚於自身的冷漠。在經歷了全家人一個個慘死後,犧牲一對無辜的母女——這件十足十的惡事,居然已無法對她造成丁點兒觸動。畢竟能夠使敵人落敗的,從來都不是善良、悲憫和正直,而是更尖銳的刀槍、更猛烈的炮火,和更陰毒的詭計。

為了贏取最終的正義,她願意付出至為高昂的代價——正義本身。明泉想象著,當她親手刺穿尉遲度時,她刺破的會是自我的牢籠。

然而,她熱切的冀望似乎要落空。不管她在夜闌痛哭過多少次,東方已然露曙,新一天來了。

[1]古時戰爭中一種可移動的障礙物,通常以木材為架,上置槍尖,以防禦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