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6)(第4/9頁)

“還沒……在下還只是秀才。”

“先生如此刻苦精進,必定前程似錦。只管安心溫書好了,韃子已被我們趕跑,最起碼小半年不敢來了。”

他笑著把書遞回給他,就轉身走開,一面又拍了拍那滿面愧色的士兵,“大家辛苦,餓極了是吧?去,我那舊馬鞍不成了,你們卸下來點火用吧。吃飽了,再領罰……”

徐正清也隨之望向“少帥”的那副馬鞍,整副鞍具全磨禿了,印著大片幹結的血,一看就是日以繼夜的顛簸馳騁留下的痕跡。忽地,他見他在馬前回過頭,沖他揮揮手,“先生,祝您金榜題名啊!”

他笑著,覆滿戰塵的臉上,牙齒好似新剝的杏仁那樣白。

徐正清目送整支隊伍走遠。他看到那些小兵們爭先恐後地想摸一摸詹勝言的衣角,想被他注意,想抓取他一片眼神、得到他一聲半句的稱許……那時的徐正清還只是個愚鈍不堪的書呆子,但就連他也能看出,為何這位統帥年紀輕輕就坐擁盛名;不僅因為他出身名門,也不僅因為他像傳說中那樣通曉兵機、剛明耐苦,而是因為他天生就具有許多老將靠半輩子的經驗和傷痛才能贏得的魅力,他能在人們的心目中同時激起畏懼與愛戴。

在部眾的簇擁下,他跨上了那匹光禿禿的馬,“不用,你們自己吃,我再去那邊瞧一眼!諳哥,諳哥,你等我……”

徐正清捏緊了手裏頭那本失而復得的《大學》。有太多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肮臟,而詹勝言,像是那種把世界掃幹凈的人。

所以經年之後再見,他一度對他失望得無以復加。

詹勝言變成了詹盛言,一個腐朽而好鬥的醉鬼,被酒精玷汙的雙目再不復少時的清朗名貴。有很久,徐正清根本羞於和那個背棄了自身天賦的墮落者面對面,遠遠望見就掩鼻而過。而與其問他是何時拆穿了詹盛言的偽裝,不如問他是怎樣拆穿他的?

通過一次意外。

那時徐正清剛接手兵部不久,對軍械庫做了一次盤點,許多世祖皇帝時遺下的武器已成雞肋,報廢也要一大筆費用。徐正清正愁不知該拿那些擋板被蟲蛀的戰車、幾十年沒開過火的手銃怎麽辦,爪哇國爆發了內亂,國內的“東王”和“西王”打成一團。徐正清立刻就將這批淘汰下來的劣等武器經由地下渠道統統販賣給爪哇,自然,此事是經過尉遲度默許的,所得的錢款也由徐正清的兵部和尉遲度個人“分贓”,自然是尉遲度拿大頭。

兩三次交易後,爪哇方面學精了,不管是東王或西王都拒不接受這些年紀比自個兒祖宗還老的槍械,徐正清便又醞釀出新一計。他在本部有一死對頭——右侍郎龐敏,他令龐敏出面,把軍器局、火藥局新造的上等武器賣與爪哇,同時誤導龐敏認為這是出於尉遲度的授意。龐敏不得不遵辦,而徐正清轉頭就把他舉報給了鎮撫司。

當夜,兵部聯合鎮撫司一起前往通州,扣住了一條運輸軍火的大船,捉拿了“私自盜賣武器”的侍郎龐敏。徐正清不費一兵一炮,既賺走了爪哇的定金以孝敬尉遲度,又除去了自個兒的眼中釘龐敏,但這都不是他最大的收獲,他最大的收獲在另一條船上。

軍火船附近,還停泊著一艘待發的小船,由於船只出現在這個敏感的時間和地點,於是也遭到了盤查。據船上夫子說,這是戶部侍郎閔厚霖大人所雇的船只,閔大人在杭州建了所別業,要運一些珠寶文玩去裝飾擺設。經過查證,確如其所說,船上裝載的都是些文玩珠寶之類,這是官員私事,不違制不違法,但徐正清仍舊在打開的幾只箱子前駐足良久;他一眼就在一箱珠寶裏瞥見了一串佛頂石珍珠鏈。前不久朝廷曾發兵討伐安南,從安南王室劫掠了大量的珍藏,而在將這些財寶充入國庫前,作為兵部尚書的徐正清先請尉遲度去“驗收戰利品”,實際上就是請尉遲度挑選佳品以留作自用。尉遲度給自己選了一些,又指了幾樣叫送給太後和皇上。送與太後的那些珍寶之中,這一串佛頂石珍珠項鏈便在其列,隨後又被太後賞給了自己的弟弟安國公詹盛言。徐正清自信絕不會看走眼,那項鏈上墜掛的幾顆主珠全都是足有鵪鶉蛋大的純白珍珠,毫無瑕疵,滿世界尋不到第二串。因此他很奇怪,被賜給安國公的珠寶何以會出現在閔厚霖的船上?他懷著疑問又在其他幾口箱子裏留意翻找,果然又發現了一幅範寬的名畫,這幅畫也是安國公有名的私藏之一,曾令許多大藏家眼紅。

徐正清已對真相洞若觀火,他用不著繼續在閔厚霖的船上翻找哪幾件是詹盛言的財物了,很明顯,這一整船都屬於詹盛言。而這些無法在京中變現的禦賜之物和有來歷的名家字畫都將被轉移至某處,要麽被變賣,要麽被秘藏,並且這絕不會是第一次或末一次,詹盛言肯定一直在背人耳目處轉移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