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6)(第2/9頁)

尉遲度小時候家裏很窮——不窮,誰又會自毀身體當奴才呢?有一回,親戚給了他家裏一只熟雞蛋,母親說要留給父親吃。但尉遲度太餓了,沒忍住,他瞞著母親和哥哥,自己吃掉了那只蛋。父親歸來後發覺雞蛋不見了,暴跳如雷,尉遲度便愈發不敢承認自己偷吃:父親會揍死他,哥哥會笑死他。所以他和哥哥一樣,一口咬定沒有吃。父親的怒火便轉向了母親,罵她是饞嘴婆娘,偷吃了還賴在娃兒們頭上。兩個人吵起來,從一只雞蛋吵出了十幾年以來所有的陳芝麻爛谷子,最後,氣到無話可說的母親抄起了一把菜刀,對著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就為了給父親看看——“我嫁給你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這肚皮給了你一對男娃,你給了我什麽?空的!連一粒米都沒有,空的!”

人當然沒救活。

發燙的昏夢裏,尉遲度不知管他叫了多少聲“娘”,說了多少句“小柱兒該死”。起初,詹盛言全不知該怎樣應對。他只認識那個在金殿上怒吼著“寧正而斃,不苟而全”的尉遲度,那個喉骨都差點兒被拍碎而依然拼死退敵的尉遲度,他對這個突然跪起在床上對著他涕泗橫流的“小柱兒”一無所知,也無法感同身受。盡管他早就深深地了解什麽是愧疚、什麽是無望的悔恨;但一位公主的獨子,一個為了顯赫的家族、聖潔的初戀而沉入瘋狂的貴公子,根本想象不出,一個窮孩子的心結可以荒謬到什麽地步。

一只雞蛋。

詹盛言不懂如何撫慰尉遲度,他只會一遍遍告訴他:“你不該死,活下去,小柱兒,好好地活著。”

等病人再度陷入昏睡,詹盛言方才驚覺,當值的軍醫一直立在他們倆身後。詹盛言吸了吸鼻子,冷冷瞪住他,“尉遲公公才說的話,你沒聽見,假如聽見了,就趕緊忘掉。”

沒多久,軍醫就因一場急病去世。於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詹盛言曾聽見過什麽——連尉遲度本人都不知道。詹盛言自己也沒再提起過,最初是不忍心,之後是認為沒必要:在人和人的鬥爭裏,隱私始終是威力最強的武器,因此也必須留待最為危急的時刻使用。

現在,就是最為危急的時刻。詹盛言決意打出自己手裏頭的最後一張王牌——用一只雞蛋,替一位無辜的少女敲碎絕境。

假如珍珍還在,她一定會贊同他這樣做。他對她末一次歸來記憶猶新。他記得,當那枚本已隨她下葬的骨扳指被呈給他時,他內心的天翻地覆。由此,詹盛言才會想到,不如讓那個曾把扳指遞給自己的人,把尉遲度的雞蛋遞給他……

“小柱兒,娘知道雞蛋是你吃了,但娘不怪你!”……又或是更為高明而不留痕跡的措辭,但無論如何,只要這一則秘密——尉遲度認為業已和亡母一同被埋沒的秘密——由一位本就因通靈而著稱的命師說出來,尤其是此人之前還曾為他點破了兩處敵人埋寶的所在,那麽尉遲度就沒理由不全情淪陷。

沒有任何男人——哪怕他毒如蛇蠍、兇似虎狼——能夠從被他們深愛過、又被他們辜負了的女人的歸魂前逃脫。無論那女人是他們的妻子、情婦,還是母親。

沒有人,能從自身的罪業前逃脫。

詹盛言再度感到了刺痛肺腑的情緒,但他依然保持住了冷靜的口吻,盡量清楚地向書影解釋道:“那位算命先生會用尉遲度的陰私誘他入彀,騙他相信,是他已故的母親在保佑他、警示他。當然了,說辭是我想的,不過會由那先生替我編織得更為圓滑,總之大意是,當年家慈為我詹家做法求胎時,求來的乃是天上的貪狼星君[1]下座,因此我橫死後,兇煞甚大,必向尉遲度索命。唯有將我的星曜[2]鎖入活穴之中,再加以鎮壓,直至余氣消散,方能保他平安。”

“叔叔,我又聽不懂了……”

“沒關系,不用懂,就是陰陽命理那一套,尉遲度聽得懂,也會信,身居高位者都信這個,至少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態度。影兒,你雖在風塵裏走一遭,但始終是璇閨待字之身,清白嬌貴。不過為救你出獄,不得不讓你的名聲受些玷汙。只因我在世時你是最後一位與我日夜不離的女子,所以命師會假稱,已通過作法將我的陽煞封入你體內,縱使來日我死後,亦不得解封。你便猶如一座用以囚禁星宿煞氣的活體墓穴,被送入宮中,送去我姐姐身邊,以便拿她來鎮煞——鎮壓我。”

“入宮?!”

“對,入宮。不出岔子的話,你會成為家姐,也就是太後娘娘身邊的女官。這一著,不僅是為了保你,也是為保太後的安全。只要她能鎮壓我的陰魂,尉遲度就暫時不會謀害她性命。自然了,對外的說法絕不會提及什麽星煞、什麽鎮魂,只會說,太後關心我現狀,但又無法親下詔獄來探望,故此宣弟弟身邊的侍女入宮問話。回頭,他們從我身邊帶走你時,不會留時間給咱們告別。叔叔怕你不明就裏、敵我不分,弄不清哪些人是可以相信的、哪些人是必須防範的,所以提前把這些講給你聽,你離開我後,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