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萬艷書 貳 下冊》(5)(第2/6頁)

這封信是某個叔叔寫給其“賢侄”的,字裏行間透露出的信息令人咋舌,叔叔是在押的囚犯,“賢侄”則是在逃的苦役,叔叔要侄子到京後去投靠一位“徐大人”,“持此信為證”,又稱在這位大人的運作下,“二小姐”已被成功送入皇宮,而接下來還要依靠這位徐大人,“集齊密令,發掘寶藏,為天下誅閹賊”。但凡識文斷字者,就讀得出這信中所涉非同兒戲。信件馬上被轉呈到鎮撫司衙門,還不到下午,掌爺馬世鳴就捏著這封信,一籌莫展。

信件還未經過嚴格的筆跡比對,但粗略來看,寫信人正是在押的安國公詹盛言,至於他那位“賢侄”,從信件擡頭的小字稱呼,及內文所提的“二小姐”入宮一事來推斷,應該是前翊運伯祝爌的長子祝書儀,而那位“徐大人”顯然指的是閣老徐正清。馬世鳴不由細細地回顧徐正清的種種言行,實不能想象他在與詹盛言暗度陳倉。但這是不是反過來說明,這兩人的心機之重、默契之深?照理說,無論事情的真偽,徐正清都應立即被捕問才對,但令馬世鳴作難的是,因審訊詹盛言無功,他這位鎮撫司頭目已引起了九千歲的嚴重不滿,倘或再未能及早查知徐正清也屬安國公一黨,那麽自己的位置就岌岌可危。尤其是,徐正清乃九千歲所倚重的左膀右臂,所謂人紅是非多,萬一是仇家精心構陷,那麽一旦徐正清洗脫冤屈,也定會向當日逮捕自己的人展開報復。

該怎樣處理這只燙手的山芋?

馬世鳴慢悠悠地折起了信紙,叫了聲:“常赫。”

侍立在旁的常赫一言不發,近前俯身聽命。

傍晚前,徐正清接到了鎮撫司馬大人的邀請,說在私宅設宴,有事奉請。徐正清手頭原還有好幾場應酬,但比起那些人來,馬世鳴這位細作頭子是他最不願得罪的。故而徐正清吩咐仆人們去向各位東道打聲招呼,說自己晚些到,這就傳轎直奔馬府。

入席後,他方知晚宴的賓客僅自己一位,馬世鳴又東拉西扯不談正事,這就表明情況很不妙。每喝一口酒,每表演一絲輕松的笑意,徐正清的心都被鉗子捏得更緊一些。酒過三巡,一位下人匆匆走來,對馬世鳴耳語一陣,捧上了一個又小又扁的油紙包。馬世鳴拆開了紙包,掏出一封信函來,徐正清看不到其上的內容,但他能看見盤起的繩索、燒熱的刀子、油鍋已經在咕咕作響……

馬世鳴擡起臉來面對他,臉上湧起了歉意。徐正清遂感到一陣隱秘的解脫——這個人不會對一個背棄了九千歲的叛徒表現出抱歉!已停止的心臟重新開始了狂跳。

馬世鳴說北城出了件案子,原是小案,一個鄉巴佬遭劫喪命,問題是,他們查驗他身份時,發現他腰帶裏封了個油紙包,包裏頭就藏著這封信,“閣老,您自個兒讀讀看。”

他把信遞過去,一眨不眨地盯著徐正清,但他失望了。人們總以為一個特務頭子準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任何謊言都逃不過他銳利的雙眼,但馬世鳴發現——在經過長達幾十年的偵查、審訊、拷問後發現,你可以瞪著眼看,直看到兩眼出血,但也看不破那些高明的說謊者;你永遠也無法確定他們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剛才那一下皺眉或微笑究竟蘊有何種含義。這就是為什麽,要有監獄和監獄裏的一切,只有這些能挖出一個人真正的思想,就像敲開蛋殼,從中舀出顫顫巍巍的蛋黃。一想到這裏,恨就被激發了出來,他已經把詹盛言敲得個七零八落,卻依然沒有找到那個人的裂縫,甚至連一個自憐的眼神也撈不到。啊,這個王八蛋,是所有男人自尊心上的痛牙。所以如果你真敢和詹盛言攪和在一起——馬世鳴盯住了對面的徐正清——我會親自為你挑選痛苦的。

徐正清讀完了那封信。他知道馬世鳴自始至終都在緊盯著自己,只一個細微的表情出了差錯,槍尖就會抵來他肋下。隨一個個字在眼下流過,徐正清能感到驚懼、恐慌、焦急、憤怒正在一層又一層地湧過來,妄圖攀上他的臉、占領他的臉,就像他督軍時曾見過的那些援墻攻城的士兵們。城墻堅固極了,他固若金湯的臉孔未有絲毫動搖,曾花掉半輩子鑄就的虛偽把他牢牢地圍護起來。躲在那後面,徐正清急速地思考著:就眼前這個情形來看,馬世鳴既然並未對我實施正式抓捕,就說明還沒拿到過硬的證據,依然對我閣臣的身份有所忌憚,何況,一旦我被指為逆黨,他的鎮撫司也會因搜集情報不力而受到嚴懲……

我最好別出事。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倆是一致的。

徐正清的心裏有了底,他將那信往桌上一丟,帶著得體的輕蔑,“說我和詹盛言勾結?怎麽不說我在陰溝裏和野狗行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