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萬艷書 貳 下冊》(6)

二十九 埋愁地

“就說我病情很沉,讓他速來。”佛兒一走,萬漪馬上使人去請柳夢齋。

柳夢齋早先和他妻房高小姐離斷,拿來說服父親的理由是,自己很懊悔一向錯待了人家女孩,此際家門臨危,不忍心拖她一同受難。柳承宗卻是從其他方面來考慮這件事的利弊,那就是萬一事況變糟,若高小姐還在他柳家做媳婦,高禦史估計也難逃一劫,倒不如趁早切割,好歹留個人在朝中,說不定還能暗地裏拉他這位前親翁一把。高禦史那邊更無異議,既感念柳家主動劃清界限,又感念他們並未以“多病”“無子”之類的由頭公然休妻,而是給雙方都留足了面子,那就是給女兒再嫁留足了余地,所以也頗覺滿意。至於高小姐自己,她多年被丈夫冷落在一邊,始終過的是以淚洗面、病榻纏綿的哀苦生活,若能重回無憂無慮的閨閣時光,傻子才不願!

這一樁離異官司既然沒有一點兒反對的力量,自然是清清爽爽就交割完畢。直等塵埃落定,柳承宗才聽到些閑言碎語,說自己的兒子取消與原配的婚姻,是有心要擡舉懷雅堂那姑娘做大老婆——簡直胡鬧!但兒子沒提過,他也就絕口不提,畢竟娶誰做填房,在這當口實在是無關緊要。而且本來百花宴刺案後,他和兒子的關系已大為緩和,犯不上為八字沒一撇的小事在父子間引戰。但柳承宗雖把這份擔憂按捺了下去,還是多留了個心眼。這天中午剛過,就見兒子急匆匆往外跑,立馬就有他安插在柳夢齋身邊的仆人來報告,說白姑娘生病了。柳承宗大不以為然,掏出鼻煙重重一抹,打了個好不痛快的噴嚏。

柳夢齋一直知道萬漪近些天鬧上火,真當她病倒了,心急火燎趕上門來,卻見她在窗下悶坐,臉色倒尚好,只眉目間滿含著心事的樣子。

十月末正趕上回暖,柳夢齋的衣裳穿得多了些,走得又急,原就在冒汗,屋裏頭還生著好幾只火盆,熱得他那一身狐裘根本穿不住。他一邊叫下人們侍候他卸衣除冠,一邊搭茬向萬漪問了句:“既是身子不適意,怎不床上歪著去?請大夫了嗎,怎麽說?”

萬漪也不理睬他,光對馬嫂子她們交代道:“你們服侍過大爺,就下去替我照看衣裳吧,這冬天的太陽總不比夏天,曬的時間得長些,總還得兩三個時辰,我就怕再有野貓鉆進來,別又把那紐扣、鉤珠抓壞了。”

馬嫂子便和柳夢齋客套兩句,帶人走開。她們一走,柳夢齋馬上就問她:“怎麽了小螞蟻?”

萬漪從肩上回過臉,斜瞥他一眼。從前二人談天說地時,她沒少聽柳夢齋大談畋獵之事,有次他誇口說,只看一看獠牙擦過的樹皮,他便能判斷出左近出沒的是哪種動物。萬漪當時就在心裏想,這個她也會:她從他漂亮臉皮上微痕的排布,便知今日盤踞他心頭的是焦躁,是抑郁,是憤怒,還是懶散和輕松。

一旦瞧出他心情不佳,哪怕她本來打算鬧鬧別扭,也會留待下次,她寧可自己生悶氣,也不願累他添愁。但如果他好似眼前這樣子,一望就心情充裕,那她便盡可隨心所欲,也讓他瞧瞧她的臉色。

滿窗冬日的陽光之間,柳夢齋見萬漪不事妝飾,素著一張端麗圓滿的臉盤,未描的彎眉絲絲分明,如嗔如怨,他只覺心都被這一幕勾脫了絲,遂柔聲問道:“到底怎麽了?看你悶悶的,我的小夫人……”

萬漪聽他軟綿綿地喚自己“夫人”,更不敢正視柳夢齋,怕自己一看清他那令人心猿意馬的模樣,就再不忍逼問任何事了。

她死盯著自己指上的一只轉珠戒,把那大海珠扭動了一圈,“你騙得我好苦。”

柳夢齋聽她話說得蹊蹺,微然一愣,難道她疑心我犯了老毛病,背過她與其他女子別締絲蘿嗎?“螞蟻,你別瞎想。是,我這一段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抽不出閑暇來陪伴你,但這——”

“不是這個。”她摁下他的話,猛地深吸了一口氣,“祝公子祝書儀是怎麽死的?”

她出其不意地刺出這句話,隨之就轉臉直瞪他。而他那樣子就仿佛周圍的空氣瞬間被蒸發,片刻後,他才得以重新呼吸。

“你……幹嗎問這個?”

他的反應粉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就在不到一個時辰前,當佛兒談及祝書儀遇害時,萬漪已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那天與柳夢齋說到祝書儀的情形,他那樣失控卻又假裝淡然的奇特反差令她印象深刻。

她不知他是完全不擅長掩飾自己,或單是在她面前無法掩飾自己而已,反正萬漪已打算一揭到底。“是你們派人幹的吧?”

這一次他的回應極其迅速,他捉住她雙肩問:“你聽見什麽了?誰和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