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萬艷書 貳 下冊》(6)(第4/7頁)

但柳夢齋早不是那個只知追歡逐愛的浪子,這短暫但粗糲的幾個月喚醒了父親注入他血脈裏的一切,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客了,工於心計,深藏不露。“妹妹,你對我的深恩,我永世不敢忘。那你能告訴我,有關於祝書儀,你究竟是從誰那兒聽說的嗎?”

“我正要同你講這個……”

萬漪講道,佛兒是從紅伶蕭懶童那裏聽來的小道消息,蕭懶童則是從他自己的老鬥那裏聽來的。而柳夢齋非常清楚,佛兒和蕭懶童之間曾傳過一段艷跡韻事,蕭懶童背後的老鬥又是執掌鎮撫司的馬世鳴——因此他認為這消息的來源相當可靠。

“你接著說。”

“鎮撫司懷疑祝公子的死另有蹊蹺,但苦於找不到證據,且又不好以官方立場去替徐大人洗刷清白,因此他們的掌爺馬大人暫時壓下了那封密信,私底下約見唐三爺,以便商議怎樣將人命案背後的勢力引出來。”

柳夢齋屏息聽萬漪說完,隨之就陷入深思。鎮撫司是否當真已在祝書儀之死中發現漏洞,他持保留態度,他自認為屍首處理得天衣無縫,那封信也偽造得找不出破綻,但他知道徐鉆天與鎮撫司首腦馬世鳴的私交甚篤,一旦徐鉆天被曝出是逆黨一員,於公,馬世鳴是失職失察,於私也難逃包庇的罪責,因此以馬世鳴的立場,斷然不希望徐鉆天出事。而唐席又是徐鉆天死黨,不排除馬世鳴授意唐席代徐鉆天“洗冤”的可能性。不過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只要唐席沒有能夠在最開始為徐鉆天扭轉事態,那麽為了和這群嫌犯劃清界限,馬世鳴將第一個掉過頭來把他們往死裏咬。

所以,這已是最終的較量;一切都只在影子和影子的擦身間,眼角余光裏刀影的一晃。

“嗯?”他聽見萬漪在叫他,忙把飛走的神思收回眼睛裏。

她拿一對余淚猶然的眸子與他對視,一眨也不眨,“哥哥,他們就約在了今夜子時三刻,慶雲樓。要不,你上屋頂去聽聽?要是曉得那些人打算拿什麽來對付你們,也能提早有個應對。”

她並未明說,這建議其實來自佛兒。只因柳夢齋曾囑托過她,不願人得知他耳力過人一事,她也就不願他得知,她早已將他的異能、癖好、他可愛的樣子、他迷人的笑容、他白天說的話、夜裏頭咕噥的夢話……一一分享給了佛兒,就好似當初她和書影一起在被窩裏分吃同一塊桂花糕。這不過是姐妹們之間甜蜜而瑣碎的時光,他一個男人理解不了,也就沒必要知道。

柳夢齋卻以為這是萬漪自個兒轉出來的念頭,不由得笑起來,“咱們英雄所見,不,公婆所見略同!就這麽幹吧。謝謝你小螞蟻,你又幫了我一遭,你幫的是我全家,是我們整個留門。我代上上下下向你拜謝了!”

他說著真就起身來同她作揖,鬧得萬漪一下子就破顏為霽,“哥哥,你可折受死我……”

萬漪沉浸在似悲似喜的感覺當中,她為她的男人扛起了黑暗,也把出口的光明指給了他,她是一個甘願付出的人、一個有用的人——只要這樣,她就別無他求。柳夢齋也心存感動,他覺得他的女人就像是一道護身符。

她偎過來,又發出了低低的抽泣聲,“哥哥,等風頭過去,我想在天帝前為祝公子獻奉一百副,不,一千副錢糧,代他消業,也替你贖罪……”

“那自然,那自然。”他順著她說,胸懷間不無歉疚。

就在更高的一層樓板上,佛兒正踞坐在繚繞的水煙煙霧之中,她雖沒有一對隔墻捕音的妙耳,但也完全能摹想出事情的進展。想必此時此刻,唐席曾吐進她耳中的每個字,又已從萬漪的嘴裏傳到了柳夢齋耳中——好似是一個擊鼓傳花的小遊戲。而那險惡的鼓聲,馬上要戛然而止。

當夜,柳夢齋提前很久就到了慶雲樓所在的萬元胡同。他的心思今非昔比,縝密了許多。他並非不信任萬漪,但他依然保留著薄薄的懷疑:這也許是個陷阱。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來回走動了幾趟,各處均不見異狀,更談不到有什麽設伏,這才安下心來等待。子時初,各處茶樓百戲散場,清宵默,鐘漏沉。不幾時,就見二人步行前來。其中一人略帶病相,腳步虛浮,頭頸處還包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圍巾,不大看得清臉孔,攙扶他的那人柳夢齋倒認得分明:“花狼”張客,萬海會中的二號人物。那麽能令他低眉服侍的,無疑就是唐席本人。

柳夢齋見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陣,張客即向他問道:“三爺,您傷風得厲害,這好像又有些發熱了,不如休息吧,我代您進去談?”唐席卻搖搖頭,自己手擎一燈就穿入了樓門,張客只好把守在樓外。柳夢齋原潛身在樓檐前的一棵梧桐樹上,這便做出幾聲鳥叫風鳴,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動靜。他扒住了房脊,追蹤著唐席的步聲與嗽聲,而後輕挑開瓦縫,果然見下方一盞孤燈——為避人耳目,整座深敞的戲樓裏只這一點燈。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環邊緣,他仍未揭開口鼻處的圍巾,不時地大聲啞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