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7)

三十 葬花天

蕭懶童本來不姓蕭,姓施,沒正經名字,因生在初雪時,大夥都喚他雪娃。

雪娃沒娘,據說娘同一個外鄉人私奔了。雪娃的父親施忠康是個聲名在外的風水先生,生意很不錯,無奈施忠康他好酒又好賭,錢財來得快,去得更快,一年到頭剩在手裏的也就將將夠父子倆果腹。鄰裏親戚們早和施忠康這賭棍決裂,他只好一人獨力拉扯雪娃,醉後常常對雪娃拳腳相加。雪娃就這麽不好不壞地長大著。

雪娃七歲這一年,災難降臨了,而災難最初則是以好運的面目來到的:山西有一位劉員外,乃是個白手起家的富商,劉員外發達後,打算把本來葬在薄田陋地裏的先人們遷入牛眠吉地,以蔭庇子孫。“暴發戶”劉員外要來看地的消息很快傳開,繼而就有掮客相繼到施家來接洽,均許以重利,請施忠康為自己主家在售的地皮美言幾句。施忠康見錢眼開,連現場也懶得看,就應諾了出錢最多的那一家。到了陪劉員外勘輿地方的那天,施忠康就說這裏也不好,那裏也不對,等終於來到預先內定的場所,施忠康展眼一望,立即汗如雨下,竟見這地是七煞上的絕戶地,誰要在這裏蓋墳塋,不出一年,闔門斷絕。但他已把內幕交易的定金都花了個七七八八,只好硬著頭皮吹捧這地皮,怎樣山水雄厚,怎樣來龍結穴,又是大吉利,又是大富貴……劉員外見著名的陰陽先生都贊這是百年難逢的吉壤,也就豪擲千金買下這塊兇地,大興土木,築其祖塋。

說也奇怪,動土後一個月,劉員外的長子就從馬上跌落,頭部著地,當場去世。再過半月,次子忽犯起寒熱來,一夜間不治而亡。喪事未辦停,小妾所生的幼子又失足摔入井中。員外的一妻一妾傷心至狂,妻子自縊,小妾跳井。員外見家中莫名來了這許多兇事,便對仍在修建中的祖墳起了疑,馬上命令停工,重請過幾位風水先生來相看。大家均說這塊地兇邪非常,若再不遷避,連員外本人也要被殃及。劉員外另勘吉地不提,又托人調查施忠康是否吃過兩家茶禮,一面收錢替他看風水,一面又收錢替人家售地。得知真相的劉員外怒不可遏,暗地裏請托了地下潛勢力代自己復仇。

這一天,雪娃又成了父親酒後發泄怒氣的對象。施忠康成千上百次地把他踹翻在地,又成千上百次地命令他“給我起來”。雪娃四肢貼地、遍體鱗傷地趴著。正當他的意識就要隨即將來臨的下一腳消失在疼痛邊緣時,那夥人進來了。

他們問明了父親的姓名後,不由分說先對他飽以老拳,打得施忠康滿地找牙、滿口求饒,和氣息奄奄的兒子雪娃並躺於一處。雪娃起初還以為自己發幻覺,血紅搖晃的視野裏,他看到那個頭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只夜壺來。頭頭兒解開褲襠,往裏頭嘩啦啦撒溺,而後又叫一聲“兄弟們上捐”,他那些“兄弟們”便也挨個解開褲襠,之後就把灌得熱騰騰、黃膩膩、臊腥腥的流質送到了施忠康口邊。

“孫子,爺爺們本著疼兒女的心,賞你這杯藥酒!趁熱仰脖子喝了,你還有的救。若不然,就帶著你這張沒溜兒的臭嘴,上酆都城給小鬼們批陰陽去吧!”

施忠康求生心切,竟真把夜壺裏的玩意全灌入口內。眾匪狂笑,又想了許多花招來戲弄他。他們叫他舔鞋底,叫他學狗叫,叫他搖一條不存在的尾巴,他們玩夠了、玩煩了,其中一個就掄起那只黃銅夜壺,往雪娃父親的腦袋上猛砸而下。

雪娃醒來時,正對著父親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父親的頭被敲了個爛碎,一只迸出眼眶的眼球滾落在雪娃的臉邊。雪娃不記得自己害怕過,他始終以為這是夢:每一次挨揍後的睡眠裏總是布滿了亂夢,醒來的第二天也總是比當天更疼。

然而這個夢,他始終沒醒來。

捧角的票友都知道,名伶蕭懶童是一等一的雅人,愛凈、愛香、愛奇花異草,但誰也不知道,名伶的鼻子邊總是有揮之不去的血腥的味道、尿臊的味道、腦漿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

為了父親的喪葬費,雪娃自賣自身。其實老早就曾有戲班的班主上門,肯花一筆大錢來討他,“這孩子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材料,瞧瞧這眉眼、這身條……”施忠康一個大耳刮子就把班主給呼了出去,“我姓施的就再是個爛賭鬼,也犯不上拿帶把兒的兒子給你當兔子!”

施忠康死後,班主再登門,給出的價錢就攔腰斬了一半,但雪娃沒爭,中間人給他念那張賣身關書時他也沒細聽,聽來聽去也不過是一連串的“無責”:學藝期間徒弟若病了,師父無責;徒弟若傷了,師父無責;徒弟殘了瘋了、逃了死了……師父一概無責,任何事都是“聽天由命、與人無幹”。雪娃摁下了手印,拿自己換來一塊小墓地、一口爛棺材,紙錢香燭是他撿的。安葬過父親,他在亂墳崗子裏跪著,淡淡地在心裏想,你給人看了一輩子地,死後這塊地,還是兒子給你化來的,兒子死後,可不知有沒有人來替我化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