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萬艷書 貳 下冊》(6)(第3/7頁)

白皚皚雪地裏的僵屍,懸吊在梁上的孤魂,切磨得凜冽的鉆石與被撞碎的頭骨……種種萬漪連夢都不敢一夢的深深歉疚從大地的下面轟然聳起,將她圈入到白骨砌壘的鬼城中。

“我的罪孽,這下拿長江水也洗不凈了!”她失聲痛哭,淚湧如崩,“老天哪,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我?我自問一輩子不敢動一點兒壞念頭,可卻接二連三做出了這許多害人的惡事!難道我是什麽兇鬼托生的,怎麽挨上誰就害誰?我是不是該早早一死,免得再傷害無辜的人們……”

“螞蟻,小螞蟻!別說了!”他一把將她兜攬進懷中,緊緊箍住她,“噓,別說了……”

在他拿臂膀壓服她一陣陣的抽搐後,他的頭腦也已匆匆勾勒好一篇用以撫慰她的說辭——他常常以利益打動人心,且無往不勝,但他知道這一套對萬漪不起作用。她熱愛的是當一個輸家、一個聽從命運擺布的人,這樣才會令她的良心安適。也正是她這可笑的缺憾,使他對她倍加憐惜。

“萬漪,你冷靜一下,聽我說。哪怕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一個‘無辜的人’。年少時有一陣,我夜夜在人們的屋頂上消遣,為的就是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那些清高之人、正直之人,看所有人的臉孔都好像西洋萬花筒一樣,只一轉,就徹底變了樣。你信我,每個人都有另一張臉孔、有好多張臉孔,每個人都守著罪惡的秘密!既然你又提到那封信,好,我就拿那封信來同你說。詹盛言覆敗,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他自負又自恨,執迷於過往,才毀掉了眼前的一切。白鳳呢,這個女人又冷酷到何等地步?眼看愛人能心死而復生,只因藥引子不是她,就不惜親手潑掉這救命的藥!至於白珍珍,就更令人不齒,一身的純潔無瑕都是姐姐給的,她卻拿這個去背叛姐姐……誰無辜?誰他媽都不無辜!萬漪,從來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他們自己。他們中沒有一個,不是罰當其罪。”

他一面說,一面為她揩去淚水,然而他的手還未離開,它們又連綿而下,她整張臉都變得像是被割開的血管,她就在斑斑血淚間自嘲一笑,“是嗎?那我犯了這麽多的罪,我的懲罰呢,在哪兒啊?人家死的死、瘋的瘋、失蹤的失蹤、坐牢的坐牢,我怎麽還好端端在這裏,在我丈夫的懷裏頭?”

“你的懲罰,不是已經來了嗎?”

萬漪頃刻間懂得了,刹那後卻又糊塗。“嗯?”

“小螞蟻呀,我也說不清老天的法則究竟是什麽,但我隱隱約約覺得出,‘他’手裏頭擎著一杆秤。萬事萬物,都只在那秤杆的兩端變換,不偏不倚。若有人在秤的這一頭墮入了深淵,那一頭就必有人雞犬升天;有人發瘋,就有人為同一件事發財;有人行大運,就有人倒血黴。這一目了然又高深莫測的平衡,我看得太多了……”

“哥哥,你說的這些,和我有什麽關系?”

“祝書儀這件事,行大運的是我,倒血黴的是你。”

她一聽這一句,立即又酸淚直墜。柳夢齋沒再拿手去擦,他兩指一繞,就解下她脅下的一條絹帕,遞給她。“螞蟻,你我雖還沒在公眾前行大禮,可早已是骨肉恩愛的夫妻了,原是一體。也許我命不該絕,才有這一遭奇遇,可代價卻要由你來賠付,你的良知要被折損,心頭的安寧也要被摧毀,唯有如此,天地間這杆秤才能重歸於平衡。你的懲罰,就是你替我擔承的心頭重擔。你若受不住,大可向有司舉發我,或去找你那書影妹子,和她親口認罪,我絕無怨言。”

柳夢齋曾被肉林間的荒唐生涯培育良久,所以在他和萬漪行雲播雨時,他能僅憑她一絲嬌呼、一點蹙眉來判斷他是否拿捏準了她的癢處,他是該加強力道,或放緩速度,才好將她送上高處。而現在,他幹的是一模一樣的勾當。他無恥地試探她這顆肉做的心,下流地刺入她心裏頭最隱秘的地帶,如同他熟知怎樣在床上調弄她以使她興奮,他拿殉道者的名字來滿足她的心。

她驀地裏軟化,默淚不止,等把一條手絹都哭透,她就撲向他。有時,他們歡好後,她會縮在他懷裏掉淚,他好笑地問她在哭什麽,她卻只搖搖頭,淚眼裏又噙著笑;而在她滿足的神情裏,他亦得到了至高滿足。但今時今日,當他抱擁著抽泣的她,卻深感慚愧無地。為了令她重獲安寧,他不得不利用她樂於犧牲的品性——但無論如何,她重獲了安寧。

她在他胸口仰起臉兒,淚洗的雙眸明凈幽艷,“哥哥,倘若這就是老天的安排,那就讓好運都歸你,罪孽都歸我吧。我也絕無一字的怨言,一絲一毫的怨念也不會有。”

他笑了笑,他知道這一幕——她的淚眼和柔語——他將永遠地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