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7)(第4/8頁)

隨著蕭懶童聲價日高,捧客們一天天多起來,其中不乏貴戚高官。就在蕭懶童已決意放棄對唐三爺九曲十八彎的念頭時,轉折卻來了。那天是唐三爺過生日做堂會,蕭懶童趕去獻戲賀壽,原本他備的是吉祥戲,唐三爺卻非要他“把拿手的唱來”——一眼就看出來喝多了。大家夥都在勸,蕭懶童卻想慣著他:既然你愛聽禁戲,我就唱給你聽。他當真就在花園裏的戲台上公然唱起了被禁演的“三刺”。

才唱完《一捧雪》,唐三爺就搖搖晃晃地被人架走了。蕭懶童也懶得再唱下去,自己洗了臉,換過衣裳,正猶豫著是否該告辭時,唐家的下人前來請他,“三爺邀您到後頭一敘。”

蕭懶童第一次進唐宅的後房,他原以為一定像外廳一樣是珠簾棐幾,誰知唐三爺的屋子卻極為簡樸,沒一樣用不著的東西,僅有的幾樣也都擺放得紋絲不亂。唐三爺就坐在他這一所令人驚異的“陋室”間,仿如坐在蕭懶童所熟悉的舞台上,一幾、雙椅,就足以展開歷史上全部的悲歡和殺戮。

蕭懶童感到了一股沒來由的震撼,他真心實意地拜下去,說了些祝禱的吉利話。

唐三爺大笑著扶起他,“這麽好的戲,該我多謝你才對。有年頭,我沒過過這麽痛快的生日了。懶童小友,你呢,你是什麽時候?”

蕭懶童一愣,“我?什麽什麽時候?”

隨即他就反應過來,唐三爺是在詢問他的生日。對待所有的問題,蕭懶童都有備好的答案。比如,那些被他回絕的捧主苦兮兮地說,我都盼了好久了!他就翻一翻眼睛答,你老見諒,咱這是因雨回戲,下期再補吧。再比如,那些他沒膽量回絕的捧主懶洋洋笑問他,你自個兒可願意嗎?他就嫵然一笑,和你老,我是願意的。可這個問題,一生中,從沒誰問過他。

“你的生日?什麽時候?”

他自己曾拿同樣的問題對父親追問不休,父親一會兒說是十月初,一會兒說是十月底,要是他提醒他的錯誤,巴掌就會落在他臉上。“反正就是下雪的時候,你自己編一個不完了,莫來煩老子!”

一個根本不在乎何時把他帶來這世間的父親,一個眼珠被砸出眼眶、肚子裏灌滿了尿水的父親。

也不知怎麽了,蕭懶童刹那間只覺悲從中來,他掩面痛泣,瑟瑟不已。但他片刻後就記起,不可見哀於壽星前,這是犯忌諱的。他慌慌張張止住淚,再三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唐三爺不由好笑起來,“你這個小朋友,我又沒怪你。才你不是還膽大包天嗎,嗯?難道我比‘那位’還可怕,罰你立枷籠去呀?”

“那位”暗指九千歲,曾有個旦角演出了被禁的劇目,遭人舉報,便被處以立枷之刑——蕭懶童曾親見過——囚犯被鎖在一只木籠中,留頭頸與雙手卡於籠上,籠子的高度又比人稍矮上兩三寸,使其只能勉強屈膝支撐,既無法站直,又不能坐下,一旦因疲累而搖搖欲墜,便被窒息而死。

“我不怕立枷籠,”他抹了把眼淚說,“但我怕當真不吉利嘛,我希望三爺一輩子大吉大利。”

唐三爺伸手捧起他的臉,蕭懶童了解自己的這張臉;酒後、淚後,定然是不儂而麗、不澤而芳,一對秋波已變得凝凝滯滯,淫艷非常。就用這樣的眸子,他探索著他的臉,又遞出指尖撫摸他唇邊烏黑的須髭。

唐三爺張臂圈住他時,蕭懶童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猛一下被推倒的兵器架,十八般武器稀裏嘩啦倒下來,他赤手空拳地躺在閃耀的利刃間,帶著得逞的快意,我早就知道!

第二天醒來後,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恨你。”

唐三爺揭開了床帳,就著鋪天而來的日光,對準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研究了一番,而後他呵呵笑起來,“你希望你恨我。”

蕭懶童搪了他一拳頭,眼淚唰地一下流淌了滿臉。

過了幾天,也是在床上,唐三爺也是先對著他的臉看了老半天,然後伸了個懶腰說:“你光這樣不行的,就這麽傻唱,青春飯夠吃幾年哪?”

他為他延請了一位書畫大家,叫蕭懶童去習字學畫,畫什麽蘭花、竹子。三兩堂課之後,蕭懶童就同他抱怨,握筆簡直比提槍還辛苦,“還有哪,那位老先生他罵我,管我叫什麽‘雞門’!三爺你聽聽,這一份刻毒下流,還文人哪!嘴巴簡直跟在糞缸裏涮過似的!”唐三爺大笑了起來,“人家說的是‘及門’,意思就是你已是他的親傳弟子,登門受業了。”“我呸!”蕭懶童掏出了手絹抵住鼻子,“誰登過他的門?這老不要臉的誠心糟蹋我名聲呀!就他那雞架子包著一層皮的模樣,朝我噴口酸氣,我都得找看香的來給我解解穢,我還登他的門?他怎麽不幹脆說我爬過他的床呀?哎喲三爺你就放過我吧,別讓我受這份洋罪了。”唐三爺苦笑著搖搖頭,只得重新找了個代筆的,以蕭懶童的名義作畫,又請了些叫得響的詩人們題詩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