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7)(第3/8頁)

蕭懶童對他們那點兒臟心思是一清二楚,從頭到尾沒給半分好臉色。侍郎被嗆得下不來台,拂袖而去。蕭潤麒憋了一天的氣便盡數爆發,他抄起一柄水煙煙槍就向蕭懶童打來。蕭懶童抱頭挨打,輕車熟路;他實在被打過太多次了,喊嗓要打、撕腿要打、忘詞了要打、臉花了要打、水袖不夠白要打、繡鞋磨毛了要打、替師父弄錢不賣力要打、替師父弄人不賣力要打、太賣力惹師父吃醋也要打……驀地裏,年深月久、樁樁件件全湧上心頭,蕭懶童一躍而起,像他扮演了無數回的義烈女子沖向她們的敵人一樣,他信手抄起一只叉水果的銀叉子,刺向蕭潤麒的胸膛。他自覺無辜而委屈,上一回他也是這種感覺:師父,不是我挑起的爭端,我只是結束它而已。

但一切遠未結束,蕭潤麒一閃身躲開了,叉子只不過劃破了他的花衣裳。

然而,蕭潤麒還是氣瘋了,他威脅蕭懶童,這件事要麽私了,“私了”的意思就是他們師徒倆重新簽訂一張契書,聲明蕭懶童一輩子不出師,所有收入都上交師父蕭潤麒,要麽——“我會發動我在京城積蓄了幾十年的所有力量,要你小子好看”。

蕭懶童選擇了後者。

二人徹底翻臉,蕭潤麒說到做到,邀約一幹師兄師弟為自己“雪恥”。那些人裏頭很有些已成名成家的人物,他們一方面痛恨逆徒欺師滅祖,另一方面也是巴不得借機打壓這個年輕人躥紅的勢頭,因此齊心聯手封殺蕭懶童。一夜之後,蕭懶童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願與自己配戲的伶人,一台戲只剩他一個,孤掌難鳴。蕭懶童也一發狠,索性學那些小班倌人們,揀幾個出色的折子,自己替自己拉琴,素衣清唱。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招徠了一批流氓無賴,專趁他開戲前守在茶樓外,搖晃著小刀驅趕茶客。蕭懶童對著滿場空蕩蕩的座席,半個字也唱不出口。很快,戲提調就出面來請他走路,“您是水晶眼珠,什麽看不出?也不必我說出口,大家都難下台。蕭老弟,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蕭老弟?蕭懶童忿忿地想,開台前,你還狗顛狗顛管我叫“蕭老板”呢!生氣歸生氣,蕭懶童心裏頭很清楚,再這樣下去,也就十天半個月吧,他便會被聽客們徹底遺忘,抱著他苦練了十年的嗓子和身段流落街頭,最後像條狗一樣爬回蕭潤麒腳邊。與其求那老不死,他寧願求別人。

蕭懶童記起來,曾有個捧客同他提起過一個人,說這人在官私兩面都眼寬手長,而且心熱。

蕭懶童鉆了條門路去見萬海會的會長唐席,唐席聽過他的遭遇,沒多說什麽,單單向身後一個眼皮上刺了青的男人問道:“他們上我慶雲樓門前拿刀子攔人,可有此事?”蕭懶童在五步開外盯著那強悍的側臉輪廓,無端端聯想起,當年派人在光天化日下將他父親淩虐至死的,應該也是像這樣的一號人物吧:有錢有勢,無法無天。

蕭懶童不知道唐三爺具體都做了什麽,反正師父蕭潤麒不再要求他追簽終身契書,就連現有的這一張還剩三年滿師的契書也自願銷毀,此外放棄對“配春堂”的所有權,灰溜溜地回了山東老家。

“三爺的隆情高誼,懶童該怎麽報答?”在親眼目睹過唐席的威勢後,蕭懶童絕不願拖欠這一位的報酬,所以他直接就問了出來,並等待著對方同樣明確的指示,時間和地點。唐三爺卻好似根本沒領會,或是懶於領會?總之他僅對他笑了一笑,“小事,不必掛懷,好好唱你的吧。”

蕭懶童接著唱下去,還是唱他最拿手的刺戲,一晚上刺死一個大壞蛋。他為自己也殺出了一條紅路來。不多久,朝廷禁演刺戲,蕭懶童便開始表演被殺,一個個淫婦、潑婦倒在血泊中,興致來時,他也演一演楊排風、一丈青,戲台上摸爬滾打,下了台前呼後擁,所有的自由和金錢都向他蜂擁而來。但他總在想,這兩樣東西——人世間最好的東西,本來一樣也輪不到他享用,這全是那個人給他的。但那個人為什麽一點兒也不急著收取應得的利息呢?就這麽白給他了?

他們後來還見過好幾回,隔著許許多多的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求於唐三爺。唐三爺也總是應酬圓道、言語謙和,但蕭懶童猜,那就和自己扮上了一樣,只不過是台面上裝裝樣而已,而他只等著看唐三爺下了戲的嘴臉。他故意在暗處攔他,果然叫他流露出驚喜的樣子來,“懶童小友,最近可好?”不過他笑容裏坦坦蕩蕩,絕無絲毫曖昧的暗示。立在這樣一個人面前,在他那又高又薄的顴骨與鋒銳削直的鼻端下,蕭懶童自覺像一個富翁前的窮佃農,忐忐忑忑、局局促促,而人家卻早就忘記了他欠他的那筆碎賬。唐三爺越不把這個當回事,蕭懶童就越是感激他,卻也越是對他生氣,他隱隱地感到被辜負、被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