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7)(第2/8頁)

這就是七歲那年雪娃的想法,多年後他憶起,會暗笑自己其時的幼稚和多愁。

雪娃學起戲來比一幹師兄們都靈,師父卻對他責打得更狠,“這是栽培你!”有天深夜,師父把雪娃喚入自己的房裏,一面給琴換弦子,一面同他說戲,說著說著,他就放下了手裏的琴,把手掌擱在了雪娃的身上,從臉到屁股地又擦又撓、又揉又捏,“這麽多孩子裏,師父就心疼你一個。你要想學真玩意兒,就得和師父也動真的。”雪娃撞見過師父和幾個師兄們私底下的情狀,他懂,“動真的”就是父親罵的“當兔子”。他氣得渾身發抖,師父還當他是害怕,連連安慰他說:“乖孩子,別怕呀,一會兒師父包你快樂。”說著就來剝他的衣褲。

師父壓上來的時候,雪娃就手摸了根換下來的舊琴弦,套住他頸子。

聽天由命,與人無幹。

雪娃趁夜逃跑,把一座座城鎮和村莊,還有一層套一層的噩夢都拋在了後頭。數月之後,他流浪到山東,結果又遇上一個戲班子。這是一名大青衣自己挑的班子,青衣叫蕭潤麒,曾也是京師紅人,後來勢頭跌落,便來外地跑碼頭。他看雪娃這孩子容貌俊俏、嘴巴嚴緊,就收在身邊當了個小跑腿,遞遞拿拿的。因雪娃不擅巴結,總是撥一下動一下,蕭潤麒就取笑著給他安了個別號——“懶童”。有天蕭潤麒新排一本戲,蕭懶童一時忘情,一壁整理著戲箱,隨口哼唱起來。

“你這小子,再哼兩句我聽聽。”這一聽,蕭潤麒聽見了未來。

蕭懶童起先學的是花旦,為蕭潤麒的青衣作配,之後又學了花生、風月旦,十二三歲臉容漸開,清冷的眉黛間常含恨色,蕭潤麒便撿些刺殺旦的戲教他。蕭懶童頭回挑戲,是在某富紳家堂會上,他原是中軸子,唱《刺梁》,一亮相、一扭腰、一轉喉間,座客竟無復喧呶者。一出戲下來,博得滿堂華彩,主家又連點了《刺湯》《刺虎》兩出,那風頭竟不輸後面名伶所挑的大軸子。蕭潤麒隨年紀漸長,原已覺力不從心,遂急流勇退,專心捧起了徒弟來,上邀金主,下招宣傳,不幾月就讓蕭懶童在山東紅了個透。蕭潤麒欲趁勢更上一層樓,便攜徒弟殺回了自己曾敗走的北京城。

蕭懶童年方十五,出落得珊珊玉立,更兼唱作俱佳,身價卻並不高,因此幾大會館、戲班沒有不愛用他的戲的。蕭潤麒為讓徒弟多亮相,都是每日淩晨就將蕭懶童趕起來練功,然後讓他白天上各處會館唱戲,晚上再去萬元胡同的茶園演出,散了戲後還要應酬捧客,天天是起五更、睡三更,吃飯解手都和打仗一樣。蕭懶童因此而愈見清瘦,也愈見幽怨,其色更盛,其音更哀,令人如癡如狂,走紅的勢頭擋都擋不住。因朝廷一向是明令禁止官員蓄養家戲,因此伶人們大都掛籍於某戲班,但近年來名角們往往自己開設私堂,以弦歌娛人、佐尊侑觴,內裏的勾當實在與娼寮無異。蕭潤麒見蕭懶童闖出了些名堂來,立便順勢而動,在前門一帶的觀音寺街自立“配春堂”,以堂主人自居,蕭懶童當然就是“少主人”。

多年的梨園生涯早已磨平了蕭懶童,畢竟,他的周遭全都是捧戲子的、喜歌郎的、玩相公的,而他就是戲子、歌郎、相公。過去那孩子曾拼死抗拒的黑暗,早已在這少年身上滾過了一遍又一遍。終於,他“紅”了——所有人都這樣說——你“紅”了!

為了紅,他放棄了那麽多,可得到的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嗎?蕭懶童懷疑,放棄的那些才是吧……但他不敢往深裏想,已經有好幾次,在某一個瞬間,他都感到了那股猛一把將他攥住的沖動:如果他手頭有柄刀——一根琴弦就成,他一定會殺人,或者自殺。

不過他意想不到,最終的爆發竟有著那樣平淡的開頭。

那天他身體不舒服,在床上多賴了一刻,師父蕭潤麒氣壞了,直接拿狼牙棒把他給揍起來,趕他去蘇州會館唱早戲。他硬撐著唱完,有個老捧客留他吃午飯,蕭懶童推說不便,“我還要趕戲呢,今兒山西會館第三出,就是我的鄔飛霞[1]。誤了戲,師父要打。”客人卻笑道:“你這樣的紅人,還怕師父?紅為了什麽?不就為了當大爺嘛!”蕭懶童心裏頭忽一動,對呀,紅為了什麽?他什麽都沒有,還不能當一次大爺嘛!他真就坐在那兒踏踏實實吃完了一頓午飯。下午他一場戲也沒趕,開發了車夫,自己跑到大柵欄逛了一大圈,直玩到天黑才回家。之前早有好幾名會館的管事來配春堂尋人,蕭潤麒自然已知蕭懶童逃戲之舉,但當時堂子裏正有要人在座,故此他摁下一腔怒氣,先叫蕭懶童陪客。蕭懶童卻頂頂厭惡那客人的,那人是吏部的一位侍郎,早年蕭潤麒在京時二人就結有一段舊歡,此番重逢,少不得前緣再續、新唱後庭。但那侍郎與蕭潤麒愛好幾回之後,便已生膩,且嫌為師的年老,一心想染指新鮮欲滴的徒弟。蕭潤麒為籠絡老相好,也是竭力獻媚,早已答應把蕭懶童獻上以供歡娛,今夜就要成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