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1)(第4/8頁)

伴隨著貓兒姑的每個字,萬漪的心跳越來越激烈,到最後,她聽到自己的心“嘭”一下在腔子裏炸開,十方空洞洞的黑暗裏,飄揚而起的是佛兒的聲音:“掌班媽媽對你已然是失望透頂,你又不是自家身體,再敢拿首飾衣裳進當鋪,你就不怕媽媽一翻臉,直接扣下你財產,再把你轉手賣掉?至少她不賠呀。”

萬漪深恨自己的愚鈍,為什麽佛兒一眼就看清的後果,直逼到自己跟前,她還在盡自迷糊?原來貓兒姑真決定把自己發賣到窯子街!難怪連她的屋子都被上了貼封,等於要將屋裏的財物盡數扣押。但那裏頭可不僅僅有她的私囊,更有柳夢齋寄存給她的幾箱珍寶,她原已打算好自己去他面前一死相隨,這些就留給她家人養老扶幼吧——反正死也死了,要這筆“卷土重來”的資費還有何用呢?貓兒姑並不知這一筆隱秘財富的存在,可眼下之境,萬漪卻不敢嚷出來,否則非但拿不回應有之物,反而催生出貓兒姑的貪念,只怕更要將她趕盡殺絕,方好獨吞巨資。

她實不知怎好,只嚇得兩股戰戰道:“媽媽,媽媽行行好,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我一準兒認認真真做生意,絕不再脫賴了……”

“早幹什麽去了?晚了,晚太多了。你把自己的名聲全做壞了,‘牢飯’‘白虎’,嘖嘖……”貓兒姑揚起臉,神情就像她最初來為她們上第一堂課時那樣,滿懷先知的優越與冷酷,“再不把你弄出去,我班子的名聲也要被你給帶壞了。白萬漪姑娘,日後你發恨,千萬別恨錯人。不是我把你推進窯子街的,是你自個兒的執迷不悟領著你走進去的。錢興家的!”她高呼了一聲。

在萬漪的回憶裏,“錢興家的”那位婆子不是正把她們往受刑的西屋裏拖走,就是馬上準備把她們拖走;像是位力大無窮的兇神,隨時嚴陣以待,一等這些少女們犯錯,就帶著她的懲罰自天而降。

然而這一次的懲罰,已超過了任何一位少女所能承受的極限。

“不!不!媽媽我錯了!媽媽再原諒我一次吧!女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媽媽狠狠打女兒一頓,罰我戴淑女臉兒、填棺材餡,填多久都成,只別趕我走,別把我賣去窯子街呀!媽媽!佛兒!佛兒快來幫幫姐姐!佛兒……”萬漪拼命抱住了廊柱、橫欄、柱腳……一寸寸掙紮著。

錢興家的拿兩手扣住她,發出了梟鳥般的笑聲,“佛兒姑娘早就出局去了,還當都像你,躺著吃閑飯嗎?別掙命了,走吧!”

她把她箍起,向外拖去。

金元寶扯動著項上的皮帶狂吠亂叫,貓兒姑瞥了它一眼說:“附近有沒有狗肉館子?叫他們給幾個錢,就把這畜生牽走吧。”

走馬樓的上上下下探出了許多腦袋,但沒有一雙腳走上前抱打不平。萬漪被直直拖出了大門,門口等著輛騾車;錢興家的直接就摁著脖頸把她往裏塞。

恐懼令萬漪爆發出奇力,她左突右撞,竟令錢興家的始終無法得逞。那婆子也怒了,一把揪住萬漪的發髻,將她的頭往車幫上一撞。萬漪頓感兩眼前金星亂舞,手腳全跟著軟了下來。去年年關上,夢樂院的老七來此為白鳳募捐,萬漪也曾在人群中一五一十地聽見過那一個下層艷窟裏的種種,自知這一去,便是重蹈白鳳的覆轍,日夜被男人和貧困淩辱,直至被餓死、凍死、糟蹋死。死,她不怕,但她怕懷著無法與柳夢齋永別的遺憾去死。

陰森的車廂已吞掉她半個腦袋,她深知自己剩下的部分也要被送進來了,她的上半身、下半身,還有她對這殘酷塵世所抱的最後的僥幸,即將一起被葬送進這駛往末世的靈車。

“給我放開她!”

萬漪迷迷怔怔間聽到這一聲,接著她的身體就被誰翻轉了過來,又被誰兜住。她望見那人,已抽緊成一團的心臟猛一松,就落入了無知無覺。

萬漪看到“夢樂院”的院招——她並不識字,但她就是認得出那幾個字。那藍布市招鋪天蓋地地朝她覆下,像裹屍布般一層又一層地將她牢牢纏緊。她嚇得叫都叫不出,拼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從被壓扁的胸腔裏擠出一口氣,而後就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她感到身體半躺在床裏,後背深倚著一只大靠枕,有人在替她拭去嘴角的藥痕。

“醒了?覺得怎樣?”

萬漪張動著酸痛的兩目,認出了她自己的臥房。跟著一張臉就占滿她昏昏的視線,那臉容背著光,腦後有一束束旋轉的燈影,像菩薩圓光[1]裏的卷草,也像是扭動的鰻魚。又用去片刻,萬漪才記起這個聲音、這張臉屬於誰:

唐文起。

唐文起就坐在她面前,端著她慣用的一只粉彩瓷碗。萬漪弓下身,嗽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