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1)(第3/8頁)

“誰要你割肉了?再說,你的肉不還是我給的?我把你生得這樣好,十裏八街挑不出第二個,簡直就是個銀子打的活人。你動動小手指就能讓一家老小全過上好日子,可偏生叫我們窩在這兒受苦,沒良心,不孝順……”

娘又嘟囔個沒完,而萬漪早已關閉了耳朵。她不想聽,她只想說,她有滿心滿懷的話兒想要對“他”說;她期盼他的耳朵真有那麽神,一直聽得到高墻之外、心房之內,把她的絕望與忠貞聽得一字不漏。

這些日夜,每當萬漪重新看槐花胡同一遍,都會感到一種偌大的荒謬:柳夢齋被帶走,居然沒有給這個地方帶來一絲一毫的不同,照樣是鶯啼遍地、笙歌盈耳,串串彩燈照出一團團浮動的冷氣,還有一位位懷揣欲望的衣冠人物。

萬漪熟悉這一切,也厭煩這一切,她悻悻走回,卻在門前發現自己的房門被鎖上了,門縫處還貼了封。金元寶也被拴在廊外,從喉間發出怯怯的哼鳴,似是挨過打。

“這是什麽惡作劇嗎?是誰幹的?”

萬漪頭一個想到的,是那些討好蔣文淑的婆子、龜奴在作祟,然後另一個可能性冒出來:也許是鎮撫司查封柳家,一直封到她頭上?然而等她看清從甬路上閃現出的人影是貓兒姑時,萬漪便大大松了一口氣,不過轉瞬間她又再度提起了心來,因為貓兒姑的面色十分不善,而且並不是日常沖她們發脾氣的那副臉孔,而是笑陰陰、冷森森,似乎下一刻就要拿誰去填棺材餡——一口能叫人永不得翻身的棺材。

“媽媽……”

“別叫我媽媽。”貓兒姑停步在一盞廊燈下,她頭戴水鉆抹額,耳配明珠環子,身上的紫遍地金比甲鑲著黑貂毛飾邊,一身華貴,語氣冷淡,“咱們這地界,只有紅得發紫、日進鬥金的姑娘才夠格叫我聲‘媽媽’,你已經不配了。這一個月,我好話賴話統統說盡,可惜姑娘冥頑不靈,簡直是水澆在石頭上。要知道,我從白家的手裏盤下這班子可是花光了老本的,絕沒有閑錢養閑人。你倒好,占著我半層樓,不給我掙錢,還學會往外拿了!”

萬漪見貓兒姑從玄狐袖筒裏抽出一只手,手指間夾著一張薄紙,她腦袋裏登時就“嗡”一響,完了!她明明記得自己已把它藏好在一只空掉的香盒裏呀?想來定是馬嫂子她們在背後監視她,而她卻懵然無覺……其實萬漪本來坐擁上萬身家,但柳夢齋“寄放”給她的那幾箱私產她無心動用,能夠動用的現錢她又全部交托給了佛兒,家裏逼她給錢,她就只好偷拿衣裳、頭面、配飾、脂粉等一一抵押。那當鋪裏的夥計看得出她乃潦倒的倌人,知她急等用錢,所以極力壓價,往往一件貨連買時十分之一的價格都不到,她也只有認頭受宰。不過這些東西雖是她掙來,也歸她使用,但因她尚未贖身,故此連她的人帶她的財物名義上都屬班子所有。未經掌班許可而典當東西,相當於盜竊公產。

“怎麽,跟過剪綹兒的小賊,就成了賊婆子?”

貓兒姑搖一搖那張當票,萬漪見抵賴亦是無用,不由自主瞧了瞧拴在廊下的金元寶,也夾起了尾巴道:“媽媽……”

“說了,別再管我叫媽媽。”

貓兒姑完全不容她辯解,也不想聽她道歉。她極其利索地把手往皮筒子裏插回,向萬漪面上遞來長長的一瞥,微帶著些惋惜的意味。“你呀,原可以成為聞名遐邇的紅人——你只差一丁點兒就是了。枉你還跟過我貓兒姑一場,我怎麽教你們來著?男人們來來去去,那根本不打緊。天地間需要你緊抓不放的只一樣,就是運勢。但只運勢在你這一邊,‘走了狀元郎,還有攝政王’——家堂裏的段娘娘,你每年都白跪了?多少姑娘費盡心力為求一‘紅’,而始終不可得,你這笨貨倒好,落在手裏頭的紅運你也任它溜掉。如今紅運已經棄你而去,我懷雅堂也就沒必要再留你。”

一陣北風呼嘯而至,萬漪哆嗦了一下,四肢百體、五臟六腑似乎在一點點結冰。她模模糊糊明白了貓兒姑的意思,卻依然在猶疑,“懷雅堂不留我……我、我上哪兒去啊?”

“班子姑娘下降,原都是逐級而下,由二等茶室到三等、四等,最後才落入窯子街。念在師徒情分、母女一場,我也不忍拿慢刀子割人,索性直接給你個痛快。夢樂院的男掌班已在外頭候著了,你這就隨他一起去吧。”

“夢樂院?”

“耳熟嗎?咱們鳳丫頭最後幾個月的生意,就是在那兒做的。那兒的生意可不比咱們這兒,還得唱曲侑酒鬧許多麻煩,直接就開門下簾、大被同眠。不過我好心提點你,整條窯子街都是同一個規矩,姑娘沒生意,那就沒被子蓋,也沒有火盆、沒有飯。你可別再偷懶拿喬,好好打點起精神來。希望你生意紅火,三餐飽、一覺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