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梁星延想到梁夫人死去那日臉上不解的神情, 臉色仍然是蒼白的,只唇角扯起一縷諷刺的笑意。

“我在京城安定下來,王照原本打算等待時機扶持我重登高位, 可沒想到,你的祖父和父親竟然將這江山坐穩了。”梁星延聲似喃喃:“我們都以為屠夫之後, 定然坐不穩江山,只等什麽時候渾水摸魚。卻一直沒有等待機會,到你親政之後,氣焰如日中天。王照告訴我,我們不能再等了。”

“所以你與北狄勾結害死魏湛。”李文簡的手用力執著杯盞, 手背因為用力而青筋爆出, 一字一頓地問。

梁星延聽到“魏湛”兩個字,愣了一愣,周圍跳動的春光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層光,讓他在乍明乍暗之間,慘淡無比。

“是不是?”李文簡的目光,隔著咫尺間的茶案, 落在了梁星延的身上。

梁星延的身體抖動著, 擡手試圖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太陽穴,竭力想讓自己筆直、端莊地坐在李文簡面前。可沒有用,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太陽穴與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他不可遏制地以一種蜷縮、扭曲的姿態面對他。

“是。王照跟北狄人密謀合作,北狄蠻子狡猾,不肯輕易信任我們, 要魏湛的性命做投名狀。”

李文簡望著他, 一聲不吭, 只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積深的怨恨用沉重的顫抖地呼吸,努力地擠出胸口。

他的手掌猛地用力,掌中的杯子碎成無數的碎片,墜落在地,發出泠然聲響。

“然後你知道魏晚玉約了我相會,便在她的酒中下了玉舌毒,一箭雙雕,既破壞了東籬和月氏的盟約,又能讓我被眾人唾棄。”

梁星延擡頭,正見對面的李文簡端著茶盞抿了口茶,那雙歷來溫和清淺的眸子正在盯著他,如藏著利刃鋒芒。

“是。”他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襟,因為用力地按壓著太陽穴,幾綹碎發從額前散了下來,被汗水濕透,貼在蒼白的面容上,黑發與白臉,異常地觸目驚心:“他們說應該殺了你,我卻覺得趁機拉你下馬,扶持毫無根基的六皇子做太子,更劃算。”

“我應該感謝你的大恩大德,留了我一命。”李文簡的聲音響起。

梁星延扯唇,卻不說話了。他猶如失魂的人,雙眼在明媚的春光裏顯得十分空洞,似乎沒有半點溫度。

“我一直在想,要是那一次我聽從王將軍的話,在酒中下的不是玉舌,而是鶴頂紅,今天會是什麽樣子?”

“或許你已經死了,或許這天下已經如王將軍所願,被攪成一池亂水。”梁星延嘶啞:“可我還是怯弱了,將鶴頂紅換成了玉舌。”

他以為李文簡喝了玉舌,會和魏晚玉苟且,壞了月氏和東籬的盟約,李文簡從此聲名狼藉,被廢黜逐出皇家。

可李文簡跑了,撐著最後一絲清明逃去了清涼殿。

此後他身邊的侍衛增加了很多,王照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再殺死他。

有些機會,上天只會給一次,一旦錯過,就再不會有了。

再之後他得知了昭蘅,便將消息透露給心機深重的安嬪。安嬪當年得到王照相幫,順利留在宮中,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她設計害死昭蘅的奶奶,讓她入東宮成了他手中的刀。

“你既有如此心機,卻在這件事情上天真得很。”李文簡雙目泛紅,盯住梁星延。

梁星延沐浴在春光下,此刻發絲間透著光,他那蒼白無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魏湛死後,我三個月晚上不曾合眼,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他被人剮成碎片,血淌滿地的場景。所以,雖然沒能殺死你,我也不曾後悔過,至少這一年來,我沒有因此而失眠。”

“梁星延……”李文簡才開口,他就打斷了他的話。

“不要叫我梁星延,這個名字是我搶來的。”他轉過來,去看窗外的湛湛春光,他擡起手想要抓住這光芒,再攤開手,掌心卻只有一片虛無:“我父王為我取名皓安,那才是我的名字。”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那一雙蒙著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著他。

他蒼白的面容如同堆砌的冰雪,一雙如墨黑的眼眸,一抹淡青的唇色,像黑白水墨畫上的人物,徒有完美無缺的輪廓,卻沒有丁點色彩。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地凝望著他。

那些被他們捕捉過的鳥雀都已經死去,每年賞過的花開落了好幾茬,他們追逐過的風花雪月擦肩而過。

時光讓改變了他們。

命運的翻雲覆雨手讓他們相識相伴,又不得已站到彼此的對面,不得不成為宿敵。

與此同時,密道之中,衛衫舉著火把跑到王照跟前,大聲稟報:“將軍,這裏面的火藥也浸了水。”

王照一陣恍惚,他擡手從衛衫的手中取出火把,不甘心地走到暗倉旁,蹲下身摸了一把,果真觸到一片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