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相思引(十二)已修(第3/4頁)
“你殺了人,我不怕你。”她小聲說。
謝斂垂著眼,肩頭有一層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緒最不外露,此時甚至不知道宋矜怎麽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狽,不願承認。
女郎又湊近一點,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綿延而來,謝斂呼吸驀地有些亂,不知如何應對。
“我敬重先生,並不是將先生視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沒有人氣兒。”她的聲音有些低,應當是怕別人聽見了,“是人的話,總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早些睡吧。”謝斂喉間發幹。
她卻猛然坐起來,小心翼翼下了車。因為久病而腳步虛浮,終於靠著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後拖下來鬥篷裹好自己,像是個粽子。
然而謝斂卻無法應對。
他習慣了朝著自己的目標,不擇手段地前進。做完一切後,他本該幹凈利落地死了,應證世人對他的唾罵,當一個背負罵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給他,仿佛他是個頂好的人。
“我知道謝先生殺了很多人。”在他雜亂的思緒中,女郎聲音如滴滴雨露,熄滅了心口滾燙焦灼的連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將人當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謝斂眼睫微顫。
他不知道宋矜是這麽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著他不敢說話,早早找了位置躲起來了。反倒是膽子最小的宋矜,此時湊到他身邊來,小心翼翼想要開解他。
謝斂啞然,無形轉了個話題:“我有些怕火罷了,並未多想。”
她狐疑看著他。
“哦。”她點了點頭,有點認真地補充,“怕火也沒關系。我已經學會生火了,日後我幫你就好,只要謝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謝斂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確實殺了不少人。”剛剛避開的話題,此時仿佛沒有了遮掩的必要,“這些人裏,絕大多數當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無形中卷進來。”
宋矜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
“我幼時隨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經沅水,遇到了一些壞人。阿爹告訴我,若是想要鏟除所有的壞人,必然要牽連數不盡的好人……”
女郎微微擡起臉,和他說:“阿爹說,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壞人。”
謝斂應證了心中猜測,只問:“你怎麽想?”
“我覺得那是當時的惡人,是千秋萬代的好人。”她語調有些悶,像是求證似的看他,“就像謝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這樣嗎?”
謝斂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沉疴惡疽要用刀剜除。”
“執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聖賢無眼。”
謝斂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駁:“與謝先生同行,恐怕已經大逆不道了。”
兩人目光陡然接觸,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開。
謝斂心口跳得很快,他縱然知道自己滿身罪名,為世人所不容,卻也忍不住生起貪念。
人總是這樣,得隴望蜀。
起先他不過是不願在宋矜面前自戕,後來便是不忍讓她見到他死後一具屍身,再後來便無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廢……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狽、難堪、懦弱、惡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個幹幹凈凈。
“……沅娘。”他喉間微動。
女郎看過來,她迎著他的目光,小聲說:“我有點冷,你能不能……”
謝斂看懂了她要撒嬌的意圖。
他幾乎本能答應,可想到已經做好的決定,心口剛剛湧起的熱度一寸寸冷去。最終只是背過身,坐在為她擋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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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謝斂,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雖然拿主意的人是謝斂,可實際上去請君入甕的,卻是他們。尤其是那幾個差役,簡直面如土色,怎麽都沒想到自己險些也跟著謝斂陪葬了。
但也算是謝斂救了他們。
經此一事,幾個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親近了幾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與此同時,宋矜的病卻越來越嚴重。
沿途醫館看過,開的藥一帖一帖吃下去,卻收效甚微。為了防止路途顛簸,導致宋矜病情變得更加厲害,幹脆暫時停留在江陵。
一則,找醫術高明的大夫為宋矜診治。
二則,等候章向文來接宋矜回京。
但能請到的大夫都請了,宋矜的病卻遲遲不見好,整日裏昏睡的時間倒是要比醒過來的時間多,向來愛笑的蔡嬤嬤都以淚洗面。
宋矜醒過來的時間很少,大多數在半夜。
謝斂是日夜守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