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遺蓮子七
風灌進來。
衣衫早被冷汗浸沒, 謝斂冷得緊按住矮幾,勉強沒有打寒噤。
饒是再狼狽的模樣,都被宋矜瞧見了, 他仍舊難以壓抑本能的窘迫。然而,不等他掙紮著開口, 女郎的身體再度靠了過來。
暖意驟然湧過來, 謝斂心口一顫。
他艱澀地松開手, 喉間發疼, 才勉強擠出一段音節, “……沅娘。”
她捂耳的手松了松。
“沒有人追我們了。”宋矜嗓音很輕,像是怕嚇到了他一樣,卻始終都沒有松開手, “你別怕,這裏靠近田地,已經有人來滅火了。”
謝斂說不出來話。
她所說的話, 一個字一個字傳入他耳朵,他費神辨認是什麽意思。
宋矜又說:“衡田制是民望所歸,他們越是這樣鬧事, 其實反而是讓新政推行得更快些。就算是鬧事,我瞧村民也不放過他們, 省得先生費心費力鎮壓……”
謝斂想狀似平常地和她交談。
但他聽不太懂,也措辭不出來句子, 只能沉默著。
女郎又絮絮說話。
謝斂僵坐在她懷裏, 只覺得暖意源源不斷湧來, 令他松弛了幾分。
“謝先生。”她頓了頓。
小指無意一劃, 揩過他的面頰,又貼上來。
兩人不僅靠得近, 還坐得太過曖昧。謝斂嘗試著挪動身體,然而對方仿佛誤以為他在顫抖,立刻捂緊了他的耳朵,額頭抵在他額頭上。
她的呼吸灑在他鼻梁上,“別看。”
謝斂失神片刻。
氅衣厚重,早已隔絕了光線。
他在遲鈍的木僵感中,緩慢閉了眼,終於松開了緊按的矮幾。
“這些人,暫時不能鎮壓。”謝斂終於措辭好這句話,在意識幾乎再次歸於模糊前,他本能追問,“……你受傷了嗎?”
宋矜說:“沒有。”
謝斂無形松了口氣,再次回神。
確實靠得太近了,幾乎面頰相貼,經不起一點顛簸就會越界。他挪動腿想要避開一點,女郎仿佛猛地意識到什麽,驟然松開了手。
她受驚般往後,指尖輕顫。
宋矜向來羞怯。
謝斂身形再次僵住,只裝作毫無覺察,艱澀而遲緩地道:“但嶺南一帶匪患盛行,要想改革,必須要徹底解決……”
女郎衣衫窸窣作響,小心翼翼挪開。
然而兩人坐得太近,車內位置又小,她被氅衣絆得好幾次摔進他懷裏,終於才重新拉開距離。
她呼吸急促,時而氣惱。
謝斂喉結微顫。
“要招安?”宋矜問。
謝斂邏輯稀碎,回答不上來。
氅衣早被她不小心扯下來了,借著月色,他能看清女郎浮著紅暈的臉頰。她似乎也很窘迫,坐得十分端莊挺拔,微微仰著臉看他。
觸到他的目光,猛地低頭。
謝斂想起來,剛剛兩人額頭相貼的時候,她也該是微微仰著臉。
他無聲抿唇,冷汗順下頜滴落。
“你知道有人埋伏,才特意來接我?”她卻忽然問道,也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似的追問,“既然知道有埋伏,為什麽以身犯險?”
謝斂回答不上來。
他只顧自道:“興許要招安。”
宋矜就望著他。
冷汗一道一道滲出,謝斂都不知道聊到哪裏了,自然也說不出來別的。
“總不能讓你犯險。”謝斂有些僵硬地回答,避開了她的目光,“我自幼就怕火,這麽多年,也不見什麽長進。沅娘不要見笑就好。”
宋矜仿佛怔了一下。
她小聲說:“我知道,我以為先生什麽也不怕。”
謝斂沉默片晌,只說:“喜怒怨憎,沒有誰躲得開。”
“我就不見你怨憎過誰。”她很小聲地反駁了聲,掀起車簾往後看一眼,這才抿唇輕笑,“今日才覺得,先生也會生氣,也會害怕。”
想到兩人相處的畫面,謝斂心內嘆息。
他從不在乎這些。
但真被宋矜這樣清晰看出他狼狽不堪的模樣,還是不由難堪。
往日她總怕他、敬他、好奇他,提起京都追捧過他的那些人。越是如此,他竟然忍不住有些難堪,宋矜所見的他確實狹隘、怯懦。
“……是。”他艱難道。
女郎唇角翹起,眸子發亮,“我很高興謝先生能這樣。”
謝斂的本能看她。
宋矜語調壓低,“若是新政成功,千年萬年都有人把先生當做聖人。但我只把你當做活生生的人,反正,我是沒法把你裱起來的。”
明明是玩笑的話,她眼底卻透著隱隱的期盼。
謝斂眉頭深蹙,尚且沉浸在思緒當中,沒能回過神來。
終於,謝斂擡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