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影西沉,子時已過。

長襄殿中燈火明熾,聖人垂眉撫著奏折,時不時便從空寂的殿中,回響出一聲聲咳嗽。

聽得值班守夜的內監心驚膽戰。

幸而自夜霧深處,一片前導的宮燈之中,望見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內監如蒙大赦,內心千呼萬喚盼著的救星終於來了!

寧煙嶼長腿跨過長襄殿前的白玉台階,宮燈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內監王石稟道:“聖人近來茹素,氣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時日了,昨夜裏吹風受寒,用了藥也不見好轉,這會兒還在燈下批著折子呢,勞殿下惦記著,勸聖人兩句。”

旁人的話,聖人只當耳旁風。

就連魏相把話說得不中聽了,聖人也會跳起來痛罵。只唯獨這位太子殿下的提議,聖人聽了,會認真考慮。

上一回,殿下定要聖人下詔罪己,聖人也知曉當年聽信癲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畢竟是聖人,拗於顏面,便同殿下商議,私底下把當年那些被遣送出長安的嬰孩尋回來也就完了。

殿下固執不肯調和,父子倆鬧了隔閡,殿下更是對峙之下,便似賭氣一般,去了洛陽。

沒過多久,洛陽便傳出殿下又病了的傳聞。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過子女的。聖人的龍顏,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兒女孝順,一家和睦,聖人也就低下頭來了。

內監待在聖人身旁不是一兩年,洞若觀火,殿下今夜身上這裳服……

殿下素來衣冠整肅,如今這袍服下擺微褶,像是騎馬所致,沒來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帶了一點淡淡的胭脂香氣,清寧幽遠。

太過清媚的香氣,與殿下平日所熏的蘭澤香大相徑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攜。

王石壓下上揚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僂腰又道:“殿下,聖人在殿中等您多時了。”

寧煙嶼扯著長眉:“聖人可曾說,何事尋孤?”

王石搖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這父子倆,一個賽一個的別扭,聖人對殿下在愛護在心口難開,殿下又何嘗不是。

寧煙嶼徑直步入長襄殿,明烈的燈火,拱出殿內伏案批閱的身影。

聖人不過四十出頭年紀,兩鬢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態如山嶽巍峨,於滿室搖曳燈火的拍打之中,巋然不動。

“阿耶。”

寧煙嶼疑心那老內監說話言過其實,不過是故意激他罷了。

聖人思緒被喚回,隔了老遠,看了這姍姍遲來的兒子一眼,道了聲“坐”。

寧煙嶼於聖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見聖人硯台裏的水墨已經幹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這一個人批復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來到聖人跟前,長指捉過墨條,自盤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聖人道:“有心了。”

這回姿態端得倒是不錯。

寧煙嶼心忖著。

聖人看他不說話,只顧磨墨,自己的筆尖卻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頓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團汙漬。

這汙漬若是讓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亂揣摩,便忙提筆在一旁留下兩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復折章打盹時不慎信手所塗,愛卿見此,切勿驚懼。

處理完方嘆了一口氣,終於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鄭貴妃來朕此處,說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不待寧煙嶼詢問——

自然,這個對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開不了竅的兒子,是不可能問的。

但寧煙嶼的腦中,卻說不上緣故,掠過在師暄妍那處見過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陣堵悶。

太子果然沒有問。

聖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宮,不熟悉長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會,便說讓她自己去操辦,她接著又說,齊宣大長公主來說合了,定了人選。”

寧煙嶼的喉頭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顫,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誰。”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絲驚異。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怎會脫口而出。

聖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這個兒子心思藏匿得深,輕易不可窺得,聖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實道:“長公主為老二相中的人選,是開國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當年被送出長安的女嬰。”

說到這裏,聖人心下幾分餒意。

被這兒子攪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幾個嬰孩,連同封墨在內,便總是愧怍難安,總想著,再多賜下些撫金,補償那幾個兒女。

說來,那幾個郎子女娘,都不過與老二差不多的年紀,老二迄今還懵懵懂懂著呢,他們也實屬無辜。

寧煙嶼聽到“開國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驟停。

清潤的墨香自宣紙之旁漫溢流出。

聖人卻似無察覺:“無論大長公主把那女娘誇得再是天花亂墜,誇她盛顏仙姿、名門之儀,鄭貴妃都定是不滿的,何況師家二娘子的年紀,比老二還長一歲,鄭貴妃想先迎她為襄王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