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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收音機關掉!”

夢萍扭了扭腰,撅起了嘴,不情願地關掉了收音機,室內馬上安靜了許多。爸在雪姨身邊坐了下來,望著爾傑說:

“又怎麽回事了?”

“和夢萍打架了嘛!”雪姨說,爾傑乘機把嗚咽的聲音加大了一倍。

爸沒有說話,只陰沉地用眼光掃了夢萍一眼,夢萍努著嘴,有點膽怯地垂下了眼睛,嘴裏低低地嘰咕了一句:

“買了輛新車子就那麽神氣!”

爸再掃了夢萍一眼,夢萍把頭縮進大衣領子底下,不出聲了。爸轉過頭來對著我,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法官問案似的:

“怎麽樣?你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

虧你還記得她!我想。卻不能不柔聲地回答:“還是老樣子,常常頭痛。”

“有病,還是治好的好。”爸說,輕描淡寫的。

治好的好,錢呢?為了每個月來拿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已經如此低聲下氣地來乞討了。我沉默著沒有說話,爸取下煙鬥來,在茶幾上的煙灰碟子裏敲著煙灰,雪姨立即接過了煙鬥,打開煙葉罐子,仔細裝上煙絲,再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後遞給爸。爸接了過來,深深地吸了兩口,似乎頗為滿足地靠進了沙發裏,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幾乎是溫和而慈祥的,兩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裏也消失了那抹嚴厲而有點冷酷的寒光。我竊幸我來的時候還不錯,或者,我能達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費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筆!

一條白色的小獅子狗——蓓蓓——從後面跑進了客廳,一面拼命搖著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後面的,是它年輕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兒,比我大四歲,一個靦腆而沒有個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夢萍比起來,她是很失色的,她沒有夢萍美,更沒有夢萍活潑,許多時候,她顯得柔弱無能,她從不敢和生人談話,如果勉強她談,她就會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來。她也永遠不會打扮自己,好像無論什麽服裝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齊利落似的。而且她對於服裝的配色,簡直是個低能。拿現在來說吧,她上身是件蔥綠色的小棉襖,下身卻是條茄紫色的西服褲。脖子上系著條彩花圍巾,猛一出現,真像個京戲裏的花旦!不過,不管如萍是怎樣地靦腆無能,她卻是這個家庭裏我唯一不討厭的人物,因為她有雪姨她們所缺少的一點東西——善良。再加上,她是這個家庭裏唯一對我沒有敵意或輕視的人。看見了我,她對我笑了笑,又有點畏縮地看了爸一眼,仿佛爸會罵她似的。然後她輕聲說:

“啊,你們都在這裏!”又對我微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在後面睡覺,天真冷……怎麽,依萍,你還穿裙子嗎?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濕了的裙子上,立即驚異地叫了起來:“你的裙子濕了,到裏面去換一條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說。

蓓蓓搖著尾巴走了過來,用它的頭摩擦著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兩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長了,以至於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從毛中間,用那對烏黑的眼珠望著我,我拂開它眼前的毛,望著那骨碌碌轉著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

“蓓蓓,過來!”

雪姨喊了一聲,小狗馬上跳下我的膝頭,走到雪姨的身邊去。雪姨用手撫摸著它的毛,一面低低地,像是無意似的說:

“看!才洗過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輕蔑的情緒,這個女人只會用這種明顯而不深刻的句子來諷刺我,事實上,她使我受的傷害遠比她所暴露的膚淺來得少。她正是那種最淺薄最小氣的女人,我沒有說話。爸在沙發椅中,安閑地吸著煙鬥,煙霧不斷地從他那大鼻孔裏噴出來,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地放在臉中間。據說爸在年輕時是非常漂亮的,現在,他的臉變長了,眉毛和頭發都已花白,但這仍然沒有減少他的威嚴。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當年在東北,像他這樣膚色的人並不多,因此,這膚色成為他的標志,一般人都稱他作“黑豹陸振華”。那時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一個大軍閥,提起黑豹陸振華,可以使許多人聞名喪膽。可是,現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風和權勢都已成過去,他也只能坐在沙發中吸吸煙鬥了。但,他的膚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沒有改變他的膚色,也沒有改變他暴躁易怒的脾氣,我常想,如果現在讓他重上戰場的話,或者他也能和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