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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哪一次我是坐車來的呢?我皺皺眉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阿蘭點了點頭,向裏面走去。

我沿著院子中間的水泥路走,這院子相當大,水泥路的兩邊都種著花,有茶花和台灣特產的扶桑花,現在正是茶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顯得清晰。一縷淡淡的花香傳了過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桂花!台灣桂花開的季節特別長,媽就最喜歡桂花,但,在我們家裏卻只有幾棵美人蕉。

走到玻璃門外面,我在鞋墊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傘,把傘放在玻璃門外的屋檐下,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氣使我全身酥松,客廳中正燃著一盆可愛的火,整個房裏溫暖如春。收音機開得很響,正在播送著美國熱門音樂,那粗獷的樂聲裏帶著幾分狂野的熱情,在那兒喧囂著,呼叫著。夢萍——我那異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兒——正斜靠在收音機旁的沙發裏,她穿著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緊而瘦的牛仔褲,使她豐滿的身材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銀灰色的短大衣,隨隨便便地披在她的肩膀上,滿頭亂七八糟的短發,蓬松地覆在耳際額前。一副標準的太妹裝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親,也和她母親一樣充滿了誘惑。那對大眼睛和長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卻像透了爸。她正舒適地靠在沙發中,兩只腳也曲起來放在沙發上,卻用腳趾在打著拍子,兩只紅緞子的繡花拖鞋,一只在沙發的扶手上,另一只卻在收音機上面。她嘴裏嚼著口香糖,膝上放著本美國的電影雜志,搖頭晃腦地聽著音樂。看到了我,她不經心地對我點了個頭,一面揚著聲音對裏面喊:

“媽,依萍來了!”

我在一只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心地把我濕了的裙子拉開,讓它不至於弄濕了椅墊,一面把我濕淋淋的腳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後去。一種微妙的虛榮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願讓夢萍她們看出我那種狼狽的情形。但她似乎並不關心我,只專心傾聽著收音機裏的音樂。我整理了一下頭發,這才發現我那僅有十歲的小弟弟爾傑正像個幽靈般呆在墻角裏,倚著一輛嶄新的蘭陵牌腳踏車,一只腳踩在腳踏上,一只手扶著車把,冷冷地望著我。他那對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我那雙淒慘的腳當然也不會逃過他的視線。然後,他擡起眼睛,盯著我的臉看,好像我的臉上有什麽讓他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他並沒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於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兒子,爸五十八歲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夢萍間足足相差了七歲。也由於他是爸爸老年時得的兒子,因此特別得寵。但,他卻實在不是惹人喜愛的孩子,我記得爸曾經誇過口:

“我陸振華的孩子一定個個漂亮!”

這句話倒是真的,我記憶中的兄弟姐妹,不論哪一個“母親”生的,倒都真的個個漂亮。拿媽來說吧。她只生過兩個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來就出奇地美,十五六歲就風靡了整個南京城。小時她很得爸爸的寵愛,爸經常稱她作“我的小美人兒”,帶她出席大宴會,帶她騎馬。每次,爸的馬車裏,她戴著大草帽,爸拿著馬鞭,從南京的大馬路上呼叱而過,總引得路人全體駐足注視。可是,她卻並不長壽,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病。死後聽說還有個青年軍官,每天到她墳上去獻一束花,直到我們離開南京,那軍官還沒有停止獻花。這是一個很羅曼蒂克的故事,我記得我小時很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一直幻想我死的時候,也有這麽個青年軍官來為我獻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歲。後來,雖然有許多人撫著我的頭對媽說:

“你瞧,依萍越長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個美人坯子。”

但,我卻深深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麗,還不止於她的外表,她舉止安詳,待人溫柔婉轉,決不像我這樣毛焦火辣。在我的記憶中,心萍該算姐妹裏最美的一個——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為,爸爸到底有過多少女人,是誰也無法測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兒女,恐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陸的若萍、念萍、又萍、愛萍也都是著名地美,兄弟裏該以五哥爾康最漂亮,現在在美國,聽說已經娶了個黃頭發的妻子,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了。至於雪姨所生的四個孩子,老大爾豪,雖然趕不上爾康,卻也相差無幾。第二個如萍,比我大四歲,今年已經二十四歲,雖談不上美麗,但也過得去。十七歲的夢萍,又是被公認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點野氣。至於我這小弟弟爾傑呢?我真不知道怎麽描寫他好,他並不是很醜,只是天生給人一種不愉快感。眼睛細小,眼皮浮腫,眼光陰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顯得臉也特別短。嘴唇原長得很好,他卻經常喜歡用舌頭抵住上嘴唇,仿佛他缺了兩個門牙,而必須用舌頭去掩飾似的。加上他的皮膚反常地白,看起來很像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小老頭,可是他的精力卻非常旺盛。在這個家裏,仗著父母的寵愛,他一直是個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