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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鏡子,把我齊肩的頭發梳整齊了,紮上一條綠色的緞帶,再淡淡地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著一大沓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著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啟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征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志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征求若幹名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

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地跑上榻榻米,手裏提著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著個勉強的微笑。

“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著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地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著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流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著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裏,把虎皮的兩只前爪交叉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裏,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著我,好半天才說:

“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

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地灑著,屋檐下單調地滴著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著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了巷子裏,她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地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裏,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地掛著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泄

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地寫著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裏,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將近十一點了。

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幹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志社也在一個巷子裏,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志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麽東南雜志,但,這五個字卻寫得蠻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志也說不定。我摸摸頭發,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著,門裏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裏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著件皮夾克,叼著香煙,看著報紙,一股悠閑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擡起頭來,看看我,懷疑地問:

“找誰?”

“請問,”我說,“這裏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叠連聲說,“請進,請進。”

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

“請先寫一個自傳。”

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地結束了這份自傳。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點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