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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機裏,一支歌曲播送完了,接著是個播音員的聲音。他報告了一個英文歌名,然後又報出一連串點唱的人名,什麽“××街××號××先生點給××小姐”之類。夢萍把頭靠在椅背上,小心地傾聽著。爾傑在他的角落裏,對他的姐姐很發生興趣地望了一眼,接著又悄悄地翻了翻白眼,開始把腳踏車上的鈴按得叮鈴叮鈴地響,一面拼命踏著腳踏,讓車輪不住地發出“嚓嚓”的聲音。夢萍一唬地把雜志摔到地下,大聲對爾傑嚷著說:

“你這個搗蛋鬼,把車子推到後面去,再弄出聲音來,小心我揍你!”

爾傑對他姐姐伸了伸舌頭,滿不在乎地按著車鈴說:

“你敢!男朋友沒有點歌給你聽,你就找我發脾氣!呸!不要臉!你敢碰我,我告訴爸爸去!”

“你再按鈴,看我敢不敢打你!”夢萍叫著說,示威地看著她弟弟,一面從地下撿起那本雜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勢要丟過去打爾傑。爾傑再度翻白眼,把頭擡得高高的,怡然自得地用舌頭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頭太短,始終在嘴唇上面打著圈兒。一面卻死命地按著車鈴,鈴聲響亮而清脆,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夢萍跳了起來,高舉著那卷雜志,嚷著說:

“你再按!你再按!”

“按了,又怎麽樣?”一串鈴聲叮鈴當啷地滾了出來,爾傑高擡的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啪”的一聲,那卷畫報對著爾傑的頭飛了過去,不偏不斜地落在爾傑的鼻尖上。鈴聲戛然而止,爾傑對準他姐姐沖了過去,一把扯住了夢萍的毛衣,拼命用頭在夢萍的肚子上撞著,同時拉開了嗓門,用驚人的大聲哭叫了起來:

“爸爸!媽!看夢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聲是如此宏亮,以至於收音機裏的鼓聲、喇叭聲、歌唱聲都被壓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時從裏面屋裏跑出來,我真不知道房子會不會被他的聲音震倒。雪姨向他們姐弟跑了過去,一把拉住爾傑,對著夢萍的臉打了一巴掌,罵著說:

“你是姐姐,不讓著他,還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著七歲啦!再欺侮他當心你爸來收拾你!”

“小七歲又有什麽了不起?你們都向著他,今天給他買這個,明天給他買那個,我要的尼龍襯裙到今天還沒有買,他倒先有了車子了!一條襯裙不過三四百塊,他的一輛車子就花了四千多!……”夢萍雙手叉著腰,恨恨地嚷。

“住嘴!你窮叫些什麽?就欠讓你爸揍一頓!”

雪姨大聲叱責著,夢萍憤憤地對沙發旁邊的小茶幾踢了一腳,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泄憤地把收音機的聲音撥大了一倍,立刻,滿房間都充滿了那狂野的歌聲了。雪姨攬過爾傑來,用手摸摸他的腦袋,安慰地說:

“打了哪裏?不痛吧?”

爾傑一面嚷著痛,一面不住地抽噎著,但眼睛裏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雪姨轉過身來,似乎剛剛才發現我,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來說:

“什麽時候來的?你媽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裏充滿了不自在。雪姨拉著爾傑,在沙發裏坐下來,不住地揉著爾傑的頭,雖然爾傑挨打的地方並不在頭上,但他似乎也無意於更正這點,任由他母親揉著,一面不停地嗚咽,用那對無淚的眼睛悄悄地在室內窺視著。

“爸在家吧?”我忍不住地問,真想快點辦完事,可以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房子裏去,那兒沒有豪華的設備,沒有爐火,沒有沙發,但我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媽一定已經在等著我了,自從去年夏天,我為了取不到錢和雪姨發生沖突之後,每次我到這兒來,媽都要捏著一把汗。可憐的媽媽,就算為了她,我也得盡量忍耐。

“振華!依萍來啦!”雪姨並不答復我,卻對著後面的房子叫了一聲。她的年齡應該和媽差不多,也該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顯老,如果她和媽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媽比她大上十歲二十歲,其實,她的大兒子爾豪比我還要大五歲呢!她的皮膚白晳而細致,雖然年齡大了,依然一點都不起皺紋,也一點都不幹燥。她很會裝扮自己,永遠搽得臉上紅紅白白的,但並不顯得過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別有一種風韻,這種風韻,是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找不出來的。她身材纖長苗條,卻豐滿勻稱,既不像一般中年婦人那樣發胖,也沒有像媽那樣枯瘦幹癟。當然,她一直過著好日子,不像媽那樣日日流淚。

爸從裏面屋子裏出來了,穿著一件駝絨袍子,頭上戴著頂小小的絨線帽,嘴裏銜著他那年代古老的煙鬥。他皺著眉頭,用嚴肅的眼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來,對他恭敬地叫了聲爸爸。他不耐地對我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這恭敬的態度並不由衷,而叫我免掉這套虛文。我心中頗不高興,無奈而憤恨地坐了回去,爸眉頭皺得更緊了,回過頭去對夢萍大聲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