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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再思想了,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努力維持神志清醒。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微微轉過頭,我眯著眼睛看過去,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高高的個子……我沒有恐懼,也沒有緊張,只無意識地凝視著他,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後,找了一塊石頭,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遙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願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經過了今晚的事,我對什麽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轉回頭,把手壓在額上,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動,我覺得整個潭面都直立了起來,然後向我身上傾倒。我皺起眉頭,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莫名其妙地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

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

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

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

青春易逝,

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現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以後,我的生活裏將再也沒有春天了。“良辰美景,蜜意幽情”,如今,還有一丁點兒痕跡嗎?我低唱著,反復地唱。我的聲音斷續飄搖,然後,我哭了。我把頭埋在手腕裏,靜靜地哭。我是應該好好地哭一哭了。

有腳步聲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地擡起頭來,是那個男人!黑夜裏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領子豎得很高,長長的雨衣隨便地披著,仿佛有些似曾相識。我努力想辨認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亂復雜的思想,可是,我頭痛得太厲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

“反正是個人,就是鬼也沒關系。”

我淒然地笑了,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搖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鐘,我就會倒下去。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溫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他拉住我,對我說了些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他扶我站起來,我順從地站起來了,於是,他牽著我向前面走,我也順從地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裏去,我也會跟他去,我什麽都不在乎!

在上坡的時候,我顛躓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他攬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地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橋上的風很大,迎著風,我打了個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掙紮著站穩,離開那個男人,沖到鐵索邊,抓住了一根繩子,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於是我縱聲笑了起來,我笑著說:

“我不會跳水,陸家的人從不自殺!”笑著,我把頭倚在鐵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走,我望著他,皺眉說:

“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帶我到哪裏去?我們去喝一杯好嗎?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踉踉蹌蹌地走下了吊橋。

新店鎮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那男人拼命在對我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可是,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然後,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倒在車墊上,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並且用一塊大手帕,徒勞地想弄幹我的頭發。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於是我掙紮著坐起來,掙紮著大聲問:

“你……你是誰?”

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我的視力在渙散,終於,頭裏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後的意志,我倒進椅子裏,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四周靜悄悄的。我環視著室內,書桌、椅子、床……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轉動著眼珠,努力去思想發生過些什麽,逐漸的,我想起了。“那邊”的一幕,書桓和如萍訂了婚,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公路局車子,新店,吊橋,陌生的男人,小汽車……可是,我怎麽會躺在自己的家裏呢?那個男人到哪裏去了?誰把我送回來的?許許多多的疑問湧進了我的腦子。我試著擡起頭來,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仔細地尋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