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坐在那莊嚴肅穆的教堂裏,我望著方瑜正式成為一個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來那樣縹渺如仙,仿佛已遠隔塵寰。在神父的祈禱念經裏,在小修生的唱頌裏,儀式莊嚴地進行著。方瑜的臉上毫無表情,自始至終,她沒有對旁觀席上看過一眼。直到禮成,她和另外三個同時皈依的修女魚貫地進入了教堂後面的房間。目送她白色的影子從教堂裏消失,我感到眼眶濕潤了。

我看到她的母親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親沉默嚴肅地坐在一旁。方瑜,她仿徨過一段時間,在情感、理智,和許多問題中探索,而今,她終於選擇了這一條路,她真找對了路嗎?我茫然。可是,無論如何,她可以不再仿徨了,而我仍然在仿徨中。

我知道,我決不會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獲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對了!那我又為什麽要為她而流淚?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來看,她還是“得救”了呢!

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陰沉沉的街道旁邊。心中迷惘惆悵,若有所失,望著街車一輛輛地滑過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走,我心中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困惑了。人生為什麽充滿了這麽多的矛盾、苦悶,和困擾?在許多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人到底該走往哪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輕輕地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是方伯母。她用一對哀傷的眼睛望著我說: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嗎?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卻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半天之後才說:

“或者,她在找尋寧靜。”

“難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寧靜嗎?”

“寧靜在我們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插進來說,口氣嚴肅得像在給學生上課。他頭發都已花白,手上牽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襲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脫,還在於她自己!”

我聽著,猛然間,覺得方伯伯這幾句話十分值得回味,於是,我竟呆呆地沉思了起來。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說再見,我才醒悟過來。小琦天真地仰著臉,對我揮揮手說:

“陸姐姐,什麽時候你再和那個何哥哥到我們家來玩?”

我愣住了,什麽時候?大概永遠不會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書桓,帶著小琦徜徉於圓通寺,聽著鐘鼓木魚,憧憬著未來歲月。我還記得何書桓曾怎樣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焰餅,你賣胭脂我賣粉……”多滑稽的兒歌內容!“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裏石頭滾上坡……”誰知道,或者有一天、河裏的石頭真的會滾上坡,這世界上的事,有誰能肯定的說“會”或“不會”?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時已走開了,我在街邊仿佛已站了一個世紀。拉攏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風瑟瑟的街頭走去。天已經相當冷了,冰涼的風鉆進了我的脖子裏。我豎起外套的領子——“你從不記得戴圍巾!”是誰說過的話?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條圍巾的余溫猶存。一陣風對我撲面卷來,我瑟縮了一下,腳底顛躓而步履蹣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開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地飛著細雨,街道上是濕漉漉的,行人們在雨傘及雨衣的掩護下,像一只只水族動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個晚上,我在雨聲裏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鋼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盞小台燈,黃昏的光線照著簡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邊”搬來的箱籠,陳舊的皮箱上還貼著爸爸的名條“陸氏行李第×件”,這大概是遷到台灣來時路上貼的。我凝視著那箱子,有種奇異的感覺緩緩地由心中升起,我覺得從那口箱子上,散發出一種陰沉沉的氣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邊,或室內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裏。我用手托著頭,定定地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依萍!”

一聲沉濁的呼喚使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我不禁大大地震動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地望著我。一時間,我感到腦子裏非常地糊塗,爸爸,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又會出現在窗前呢?我仰視著他,他那樣高大’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注在我的臉上,似乎有許多許多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話。

“爸爸,”我囁嚯著,“你……你……怎麽來的?”

爸爸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執地,專注地望著我,仿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麽話說?”

爸爸的眼光變得十分慘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說話。但那哀傷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臟收縮。我試著從椅子裏站起來,顫抖著嘴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