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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媽媽笑了,這是她進章家大門之後第一次笑,“你別誇她了,她嬌養慣了,住上幾個月恐怕會讓你頭痛呢!”十分溫柔地,媽媽對我說:“詠薇,不叫章伯伯?”

“章伯伯!”我被動地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別的!”

“怎麽?”媽媽不解地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麽?”

“難道你還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厲害了。

“一偉!”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別開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們葫蘆裏賣些什麽藥。章伯母的臉上浮起一個柔和而恬靜的笑容,對媽媽靜靜地說:

“你別理他,潔君,他就是這樣,想到什麽說什麽。”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們那個女兒是怎麽回事?有了朋友也不出來見見!”

“淩霄已經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見不得人的孩子!真丟人,還有什麽可害羞的?又不是給她介紹女婿!”章伯伯皺著眉說。

“得了,給她聽見她就更不出來了!”章伯母說。

“怎麽,”媽媽想起什麽來了,“淩風呢?”

“還提他呢,別氣死我!”章伯伯叫著說,“他也肯回來?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總會,有跳舞廳,這個鄉下有什麽?只有我們老頭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來呢!”

“不是已經放暑假了嗎?”媽媽多余地問。

“放了十幾天了!”章伯母接口,“淩風愛熱鬧,他嫌家裏太冷清,現在的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

“誰知道?”章伯母說著,突然大發現似的跳了起來,“你看我,只顧了說話,連茶都沒有給你們倒一杯!走了這麽遠的路,一定口渴了!”轉過頭,她清脆地喊:“秀枝!秀枝!倒茶來!”

章伯母的聲音非常好聽,即使擡高聲調,也是細致清脆的。我猜,秀枝一定是他們家的女傭。我實在很感謝章伯母的發現,因為我已經渴得喉嚨發痛了。

“講講看,”章伯伯對媽媽說,“你們的問題到底怎樣了?”他已經在一張椅子裏坐了下來,同時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著,煙霧在空氣中彌漫擴散。

“忙什麽?”章伯母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談吧!”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那股剛剛平息的煩躁又浮了上來,我忽然厭煩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這所有的人!媽媽、章伯伯、章伯母、章淩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地一亮,有個小小巧巧的少女從後面的門口走了出來,手裏托著個托盤,裏面整齊地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騰的熱氣。那少女低垂著眼簾,望著托盤,輕輕緩緩地走向我身邊的茶幾,我只看得見她額前蓬松鬈曲的一綹劉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長睫毛。這就是章家的女傭?多麽雅致靈秀的女傭!連那襲簡單的白色洋裝都纖塵不染,望著她,我有一絲迷惑,但,章伯母開口了:

“怎麽?淩雲?是你端茶來?”

“嗯。”她輕哼了一聲,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擡起眼睛,很快地溜了我一眼,大概因為我正死死地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臉就紅了。轉過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媽媽面前,低低地喊了句:

“許阿姨。”

媽媽捉住了她的手,微笑地擡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說:

“你還誇詠薇呢!瞧瞧淩雲吧!”

“淩雲只會臉紅,哪有詠薇那份落落大方!”章伯伯沖口而出地說。淩雲的臉就更紅了,而且眉梢邊湧上一層尷尬。她默默地把其他兩杯茶分別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

“一偉!你就是這樣!”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過淩雲來,重重地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淩雲,你不會生爸爸的氣,是麽?”

淩雲放開眉頭,嫣然一笑,圓圓的臉龐上漾起一個淺淺的酒渦。那對像清泓似的眼睛裏,應該盛滿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

“爸爸!怎麽會嘛!”

我有些微的不安,說得更坦白一點,是我有些微的妒忌。上天之神應該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但是,屬於我的這一份似乎特別稀少,章伯母望望我,又望望淩雲,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詠薇應該比淩雲大三個月,是不是?淩雲是十二月的生日,詠薇是九月。”

“不錯,”媽媽說,“詠薇是姐姐了。”

“淩雲,”章伯母半鼓勵半命令地對淩雲說,後者看來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聲……怎麽叫呢?薇姐姐?”

“叫詠薇!”我不經考慮地說,我對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稱呼真是厭煩透了,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給別人稱呼的嗎?幹嗎還要多幾個字來繞口呢?我注視著淩雲,她也默默地注視著我,眼光柔和而帶抹畏羞,我們仿佛彼此在衡量成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後,我忍不住地笑了,她多像個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呀!又多麽惹人憐愛,我已經喜歡她了。“就叫我詠薇吧,我就叫你淩雲,這樣不是簡單得多嗎?”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