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地笑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裏要有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幹凈,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道這桑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潔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麽潔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裏的小桑桑,等於是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衷地扮演了桑桑,也成功地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旋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裏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聽見鐘聲——幾乎就沒出過大門。

當然,她和父親聯系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她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

“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確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陸家好了幾百倍!不生氣,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每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

“我願意這樣子,我願意這種日子一直延續下去!”

有天下午,李醫生帶著他的醫藥箱來了。他是桑家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認識了他。李醫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臨考驗了,爾凱、爾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訊保密得十分徹底,連李醫生都不知道。

雅晴站在客廳中間,笑望著李醫生。

“您看!”她揚眉毛,瞪大眼珠,“是誰回來了?”

李醫生一怔,推了推眼鏡片。希望你的近視加深了,雅晴想著,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光。這時代,又是電視又是書籍又是科學儀器,人類的眼睛最難保護。李醫生的視力一定不是很好,因為,他一下子就笑開了,在雅晴肩上輕拍了一下,他大聲說:

“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驕傲:

“你瞧,咱們的小桑桑變了沒有?”

李醫生一本正經地看了看“桑桑”。

“白了點兒,胖了點兒,外國食物營養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叠連聲地嚷,“什麽外國食物啊?都是奶奶、蘭姑、和紀媽三個人聯合起來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訴奶奶,有種病叫營養過剩症,她們再這樣強迫我吃東西,非把我喂出毛病來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著才開口。

“別聽她!”奶奶已經打斷了李大夫,“剛回來那兩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沒幾兩肉,你想,咱們家的孩子怎麽吃得來生牛肉、生菜、生豬排、生魚生蝦……的,外國人到底沒開化,什麽都吃生的!有次爾凱兄弟兩個強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還帶著血,八成剛從牛身上切下來的,我看得直惡心,一個月都不想吃肉!嘖嘖,”奶奶又搖頭又笑又嘆氣,“想到桑丫頭在國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來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醫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對李醫生咧著嘴伸舌頭做鬼臉。

那天,李醫生給奶奶詳細檢査了身體。爾凱、爾旋兩兄弟爭著送他出去,李醫生在大門外,對兩兄弟奇怪地說:

“怪不怪?她在進步!”

爾旋深吸了口氣。

“並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療有時會造成奇跡!”

“是的。”李醫生深思地說,“桑桑比什麽藥方都好,到底是孝順孩子,她的碩士學位怎樣了?”

“放棄了。”爾凱答得流利,“奶奶和學位比起來,當然是奶奶重要。”他盯著李醫生,正色問,“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會好起來嗎?”

“爾凱,”李醫生深深地看他,語氣鄭重而溫柔,“奶奶的整個身體,已經是一部老機器了,這麽些年來,這老機器已盡了它每一分力量,現在,每個螺絲釘都繡了都松了,馬達也轉不動了。對生命來說,新陳代謝,是找不到奇跡的。”

“那麽,”爾旋悲哀地問,“她還有多久?”

“上次我診斷她,認為不會超過三個月,現在,我認為,可能還有五個月。”

“下次,你說不定會認為還有一年。”爾旋滿懷希冀地說。

“我希望如此!”李醫生感動地微笑著,“盡量讓她快樂吧!當了四十年醫生,我唯一省悟出來的道理,人生什麽都不重要,快樂最重要。”

醫生走了。雅晴在爾旋兄弟兩個臉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這場戲有了代價!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熱烈而期盼地狂喊著:但願奶奶長命百歲,但願奶奶永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