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好幾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內心深處,像有一道潛伏的激流,正在體內緩緩地宣泄開來。她仍然成功地扮演著桑桑,原來任何事情,都難在一個開始,一旦納人軌道,什麽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奶奶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懷疑過桑桑的真實性,即使雅晴有什麽和桑桑不同的小習慣,奶奶也會自然而然地把它歸之於: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話遮掉了所有破綻,雅晴認為不可能再出錯了,除非是爾旋。

爾旋確實越來越變得危險而不穩定了,他眼底經常流露出過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煙,就對著雅晴呆呆癡望,一任那香煙幾乎燃到手指。以至於“桑桑”確實在小心地避開爾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開了,她的心卻甜蜜的,像發酵的酒般冒著泡泡,每個泡泡裏都醉意醺然。

好在,爾旋的工作很忙。爾凱接收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大部分事業,一家成功的貿易公司和好幾家外國名廠的代理商。爾旋卻開了家傳播公司,包了好幾個電視台的節目和時段,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時間忙,連晚上和深夜,他都經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戶應酬,要不然就在錄影棚裏。爾凱的忙碌也不比爾旋差,但是,兄弟兩個顯然都有默契,他們盡量抽空回家,每晚總有一個是留在家裏的。他們都了解一點,奶奶的歲月已經無多,而竭力在爭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後就和爾凱講和了,雅晴看得出來,軟化的不是爾凱,而是宜娟,她照舊來桑家,小心地討好奶奶,也討好“桑桑”,絕口不提“吉他事件”。蘭姑私下告訴雅晴,她已經對宜娟解釋過了,桑桑曾受過感情上的創傷,而不願再彈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談話裏,雅晴問過蘭姑:

“當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戰時,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邊呢,還是站在爾凱一邊?”

蘭姑沉默了片刻,然後擡頭坦白地回答:

“爾凱一邊。”

“奶奶也是?”

“是的。”

“爾旋呢?”

“也是。只不過不像爾凱那樣激烈。”

那麽,當初的桑桑,是處在孤立狀況下了。雅晴沉思著,她還想問一些細節,蘭姑已機警地避開了。怎麽,他們全家對這件往事,都如此諱莫如深呵!

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臟痛的老毛病,李醫生來打過針,告訴蘭姑沒有關系,老人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爾凱和宜娟關在他的書房裏——在這家庭中,大約空房間太多了,爾凱和爾旋都豪華到除臥房之外,還在樓下各有一間書房。爾凱小兩口在書房中靜無聲響,大約在喁喁談情吧。蘭姑和紀媽早就成了閨中知己,都在廚房裏料理第二天的菜肴,一面聊著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爾旋——爾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應酬,晚上還要去攝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節目,他剛包下一家電影公司的全部宣傳工作。

雅晴忽然覺得很寂寞,很無聊。這是來到桑家之後,第一次有這種寥落感。她在自己的屋裏待了好一會兒,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當空,窗外月明如晝。依稀仿佛,她又聽到山裏傳來的梵唱和鐘聲……她一時興起,拿了一件蘭姑為她鉤織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樓,走到花園裏。

沒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園裏走了走,摘下一串蔦蘿,在梧桐樹下拾起一片心形葉片,有沒有人注意過,梧桐葉子是心形的?她想起《夢的衣裳》中的兩句: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那麽,桑桑或者注意過了?

花園裏靜悄悄空蕩蕩的,很無聊!她走向大門,打開邊門,她走出了桑園。

順著腳步,她往桑園後面的小徑走去,這條路爾旋帶她走過,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繞到山上的小廟。她裹著披肩,夜色涼如水,夜色確實涼如水!她慢慢地,並沒有一定的目標,只是順著小徑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草,草叢裏,流螢在閃爍著。

她不知不覺就走到湖邊來了,地上很幹燥,連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小徑兩邊有合抱的大樹,叫不出樹名,卻落了一地松脆的樹葉。她踩著那樹葉,又軟又脆,娑娑作聲,給了她一種又靜謐又溫馨又恬然的感覺。好極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湖水!

然後,她發現了一棵梧桐樹,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她好驚奇,因為台灣的梧桐樹是很少的。於是,她想起蘭姑告訴過她的話,他們建造桑園時,保留了原來的一些樹木,那麽,這棵梧桐和桑園裏的梧桐是同樣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樹下,樹下鋪了一層落葉。梧桐是最會落葉的樹。她站在那兒,雙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拉著披肩的角。她看著湖面,月光在湖上閃亮,像許多閃光的小飛魚,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