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是南方人,不習慣幹冷的北方。因為認識瀝川,我喜歡上了北京。畢業的時候有去上海的機會——其實上海才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放棄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整個北京城都彌漫著瀝川的氣息。一別多年,每當我路過一個星巴克,或者聞到熟悉的咖啡味,都會心頭忽亂,莫名地緊張,以為會再次遇見瀝川。現在,我即將離開溫州,因為見到了瀝川,我又對戀戀不舍。

René說,在瑞士小鎮的街頭散步,會有老人上來和你說話,聽不懂的語言,請人翻譯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並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過十字路口,為讓一個不識路標的行人,汽車會猛然刹車,停在離你十尺的距離。在美國,同樣的情況司機早就破口大罵了,而瑞士人卻會好脾氣地向你笑一笑,揮揮手,給你讓路。“Swi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瀝川,我唯一認得的瑞士人就是網球名星羅傑·費德勒。我覺得瀝川的笑容和費德勒非常相似:很溫和,很善意,很謙遜,沒有狂喜的姿態;有一點點保留,有一點點羞澀。

中標的當晚,大家去了這個城市最豪華的酒樓慶賀。很多人都喝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糧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張總在內的五、六個。只有瀝川在霽川的嚴格監督下滴酒未沾。除了服務員,我是這群男人當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動不動就把我當秘書用。據說以前的朱碧瑄也是這樣。我得提前到場安排菜單,和經理談酒水的價格等等。雖然我也愛喝酒,但在這種場合下發酒瘋是不合適的。我只喝了一杯幹紅,非常節制。

吃完飯,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車送回了賓館。沒喝趴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擠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當中給他們當免費三陪,於是就說有點犯困,擔心明天會暈機,想早點休息,和江總打了個招呼後溜之大吉。

我從洗手間出來,在門口碰見了瀝川。

“你回賓館嗎?”他問。

“……不回。”

“要不要叫輛出租車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著一件羊毛短裙,裹著一件很厚的披肩。溫州的冬天其實並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兩個核桃,看他的表情也還是一副一觸即發的樣子。

他沒有堅持。

酒店的門是那種金色的不繡鋼“十”字大轉門,推起來非常沉重。我悄悄地想,瀝川的腿不方便,走這種轉門會很吃力。所以走到門口時我突然說:“等等,還有別的門嗎?我不喜歡走這種門。”

“Claustrophobia (幽閉恐懼症)?”他轉身問我。

“不是……”

目光一個來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徑直地走進門去。我尾隨而至,將轉門輕輕拉住,不讓它轉得太快。他的行動在轉門中果然有些遲緩。不過,他很快就出來了,我也很快跟了出來。走到露天的台階,他對我說:“以後像這種情況,讓我走在前面,行嗎?我是男士,門很重,理當由我來推門。”

“不說是,女士優先嗎?”我反問一句。

“如果門已經轉動了,你可以先走,我來殿後。”

“不會吧,這都是哪個年代的規矩啊?”看他一本正經地囑咐我,我只想笑。

“不是什麽規矩,只是讓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說到方便,我倒覺得,應當是行動方便的人照顧行動不方便的人。”

“謝謝提醒,我行動很方便。”瀝川毫不不示弱,一句話頂過來,我愣了半天,居然沒法回嘴。

說罷,他揮手叫出租。看見他坐進去,我也鉆了進去。

“不是說,要散步回去嗎?”他問。

“前面有個關廟,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順路,你陪我去吧。”他冷冷地坐著那兒,弄不懂我的意思,幹脆一路都不說話。我對司機說:“勞駕,關公廟前停一下。”

車開了不到十分鐘,關廟就到了。我和瀝川一起下車。

很小的廟,卻有很好的香火。門前一排大紅燈籠。當中立一丈許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面如重棗,長髯飄拂,氣概威武,頭頂有四個大字:“義炳乾坤”。

齊膝高的門檻,瀝川進去的時候,很有些麻煩。他不得不用手將是義肢的那條腿擡起來,才能越過去。我們一起來到關公面前。

我點了三柱香,對空搖拜,念念有詞,然後說:“瀝川,聽說過《三國演義》嗎?”

“聽說過。”

“知道劉關張結拜的事吧?”

“知道。”

“瀝川,我要和你結拜。”

“什麽?”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我,謝小秋,要和你,王瀝川,結拜成兄弟。”

他的目光轉向迷惑:“為什麽?”

“你知道,以我們現在的情況,兄弟關系要好過同事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