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第3/6頁)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斷地發抖,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René一直緊緊地擁抱著我,用斷斷續續的中文安慰我:“Alex不會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凝視著急救室裏隱約的燈影,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這樣的等待都太可怕了,裏面傳來的每一個響動都讓我驚恐。門上的掛鐘無聲地移動,每根指針都是一把劍,向我刺來。

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半個世紀吧,墻上的指針告訴我只過了十分鐘。

覺察到我的身體仍在不停地顫抖,René去買了一瓶果汁遞給我,讓我喝一口,說這樣可以減輕壓力。

我滿頭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經已緊繃得快要斷掉了。我搖頭拒絕,什麽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騰,有一種嘔吐的感覺。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é:

“哎,René, 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麽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é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好,還痛得要命,接著就查出了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就算做手術也沒什麽機會。於是就進行了保守的化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只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得要命。想不到化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嘗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復得很好。有整整八年沒有復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的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再次惡化?”

René點頭:“瀝川每半年都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出癌症轉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只有十七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é嘆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得脫了形,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和幻肢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麽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é嘆道:“Alex的意志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麽多年。安妮,你做好準備,等會兒他醒了,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切,他還是不會改變主意,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é,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é,什麽是MDS?”

“Myelodysplastic Syndrome (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麽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有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松。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鐘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é對這些術語的了解,只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