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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鐵?為什麽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很容易惡心、嘔吐。”他再次嘆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疑》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麽的?他不是有哥哥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獻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é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é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 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裏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沖我點了一個頭,對René直接說英語:“怎麽樣?正在搶救?”

“嗯,”René說,“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沖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é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著名的腫瘤專家。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é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麽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也不要碰他。會有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兒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二樓,過會兒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René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麽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é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裏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嘆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é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待一會兒。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麽可擔心的。護士每隔十分鐘過來看他一次,檢查輸液和排尿的情況。每隔三個小時,灌一次鼻飼。每隔兩個小時,還會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氣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起伏。我看見一個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麽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器,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個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