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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有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麽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再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速度沖向護士,弄得她們有點煩我……

瀝川在ICU裏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麽能說話。看見了我,指尖微動,我緊緊地握住他。

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我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é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裏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麽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嗎?”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é調侃。

我問René,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é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把他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麽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決定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了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想好了。” René閉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具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裏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位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é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

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麽能說話。雖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裏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

睜開眼,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得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他好像被卷在一團亂麻之中。翻好身後,護士用凡士林拭擦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正在此時,瀝川忽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So, 你是,我的家屬,”話音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有重音,“Since when? (譯: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瀝川就那麽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麽,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我的手表、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的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裏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面房間裏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面,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鐘功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沖進來,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回避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

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拐杖伸長脖子往裏看,苦笑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