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法提赫酒店

第二天我和傑伊達見了面。她為我傳信,而我則讓她的一個親戚進了薩特沙特的財會部門。我以為在索要芙頌地址的問題上如果我稍微再強硬一點,她就無法抗拒了。傑伊達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露出了一種非常神秘的神情。她暗示,我不會因為見到芙頌而幸福;生命、愛情、幸福,這些都是來之不易的東西;為了保全自己,為了在這短暫的一生獲得幸福,每個人都在竭其所能!說話時她不時幸福地摸一下自己那日益變大的肚子,她有一個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

我沒能過多地嚇唬、逼迫傑伊達。因為伊斯坦布爾還沒有像美國電影裏那樣的私家偵探所(三十年後才有),因此我也無法派人跟蹤她。此前,為了找到芙頌、她父親和內希貝姑媽,我編造了一個調查一樁偷竊案子的謊言,偷偷派那個幫父親處理黑暗事務,還為父親當過一段時間保鏢的拉米茲去找過他們,但他也一無所獲。當薩特沙特在海關、財務上遇到麻煩,幫助我們、一生都在追捕罪犯的退休警官塞拉米先生,在人口管理處、警察分局、街道辦事處作了一些調查後說,我尋找的這個人——芙頌的父親——因為沒有犯罪記錄,因此想找到他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也曾經裝做一個有良心、去學校感激老師的學生,到芙頌父親退休前做過歷史老師的兩所高中,維法高中和哈伊達爾帕夏高中去過,然而我的拜訪也以失敗告終。找到她母親的一個辦法,就是打聽她到尼相塔什、希什利的哪些女士家做了裁縫活。當然我是不能問母親的。紮伊姆從他母親那裏得知,現在很少有人做那種裁縫活了。為了找到裁縫內希貝,他找了中間人,但還是沒能找到。這些失望的結果增加了我的痛苦。我整天在辦公室工作,午休時去邁哈邁特公寓樓,躺在和芙頌一起睡過的床上,摟抱著她的舊物件讓自己得到滿足。離開那裏後,有時我會回辦公室,有時會立刻開上車,帶著也許能碰上芙頌的希望在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裏隨意轉悠。

我根本不會想到,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個街區和一條條街道上的那些遊歷,多年後會變成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被我想起。因為芙頌的幽靈開始在維法、澤伊雷克、法提赫、考賈穆斯塔法帕夏那樣邊遠和貧窮的街區出現,所以我去哈利奇灣的另一邊,去城裏的那些老街區。當我一手拿著煙,一手握著方向盤在坑坑窪窪、鵝卵石路面的窄小街道上慢慢搖晃著前行時,當芙頌的幽靈突然從一個角落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會立刻停好車,我會對她生活的這個美麗而貧窮的街區產生一種深切的愛意。帶著頭巾的疲憊阿姨們、仔細打量那些尾隨著幽靈來到街區的陌生人的魯莽小夥子們、在茶館裏邊看報邊打瞌睡的無業遊民和老人們所呼吸的充滿著煤煙味的這些街區,會因為我的全部愛戀而變得神聖。當我發現從遠處跟隨的任何一個影子不像芙頌時,我不會立刻離開街區,鑒於她的幽靈出現在了這裏,那麽我堅信芙頌本人也應該在這裏的某個地方,因此我會繼續在這些街道裏晃蕩。廣場上被貓兒們舔過的廢棄飲水池那有著兩百二十年歷史的大理石上,眼睛所能看見的所有平面和墻壁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那時被稱之為“小集團”的各種右翼和左翼黨派的口號和死亡威脅,但我對此從未感到過不安。我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不久前芙頌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而這會給這些街道賦予一種神話般幸福的光環。我會想到,自己應該更多地走在她的幽靈出沒的這些街道上,應該在街區的茶館裏邊喝茶邊看著窗外,應該等待她從這條街道上經過。我還想到,為了能夠接近她和她的家庭,我應該過像她的家庭那樣的生活。

在短時間裏,我不再去以前每晚我們都去參加的上流社會的娛樂活動,也不再去開在尼相塔什和貝貝克的那些新飯店。麥赫麥特把每晚和我的見面變成了一種同病相憐的習慣,而我早已厭煩了他不厭其煩說的那些“我們的姑娘們”在巴黎購物的事情。就算我擺脫了他,麥赫麥特也會在我去的俱樂部裏找到我,他會兩眼放光、津津樂道地跟我說他和努爾吉汗通的電話。而我會因為每次給茜貝爾打電話時無話可說而慌亂。有時我也想擁抱茜貝爾來尋求一些安慰,但我對她的內疚以及虛偽帶來的壞感覺,已經讓我身心疲憊,因此我會因為她的不在而感到安寧。因為我從我們的狀況需要的矯揉造作中擺脫了出來,因此我相信,自己已經回到了從前的自然狀態。當我在邊遠的街區尋找芙頌時,這種自然狀態會給予我希望,我會為以前沒來這些親愛的街道和老街區而對自己生氣。我記得,走在那些街道上時,我時常因為自己沒在最後一刻放棄訂婚、遲遲沒能作出悔婚的決定、總是在遲到而後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