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法提赫酒店(第2/3頁)

在茜貝爾從巴黎回來前兩星期,也就是1月中旬,我收拾行李從別墅搬出來,開始住在法提赫和卡拉居姆呂克之間的一家酒店裏。我在這裏展出酒店的一把帶有徽章的鑰匙、印有擡頭的信箋和多年後我得到的一塊小招牌。我是在住進酒店的前一天,為了尋找芙頌,在法提赫的下面,哈利奇灣方向的那些街區裏,走遍了所有街道和商店,因為傍晚突然下起的一陣雨而走進這家酒店的。在那個1月的下午,我透過窗戶挨家挨戶地窺視了生活在希臘人留下的舊石頭房子、像要垮掉的木制宅邸裏的那些人家,因為他們的貧窮、擁擠、嘈雜、幸福和不幸,我覺得疲憊不堪。天很早就黑了,為了能夠不過海灣立刻開始喝酒,我走上一個大坡,走進了大街旁邊新開的一家啤酒屋。喝了伏特加和啤酒後,我早早地——不到9點鐘——就在那群邊喝酒邊看電視的男人中酩酊大醉了。離開啤酒屋時,我忘了停車的地方。我記得,在雨中,除了車,我更多地想到了芙頌和我自己的人生,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在這些黑暗、泥濘的街道裏,即便是痛苦地幻想她也讓我感到了幸福。快到半夜時,我走進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法提赫酒店,我一進房間就立刻睡著了。

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睡了一個囫圇覺。隨後的幾天夜裏我也在同一家酒店裏安寧地睡著了。對此我很驚訝。有時,天快亮時,我會夢見兒時和青少年時留下的一個幸福回憶,就像我聽到漁夫和他兒子對話時那樣,我會因為一個驚嚇醒來,為了重新回到同一個幸福的夢境,我在酒店的床上會想立刻重新入睡。

我回別墅拿了我的用具、我的毛襪子和衣服。為了遠離父母那擔心的眼神和提問,我沒把箱子拿回家,而是拿去了酒店。像往常那樣,每天早上我會很早就去薩特沙特,然後早早離開辦公室跑向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我帶著一種無窮無盡的激情尋找我的情人。晚上在啤酒屋喝酒時,我會努力去忘記雙腿的疲勞。就像我一生中的許多階段那樣,當時讓我感覺痛苦的法提赫酒店生活,多年後才發現其實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每天午休時,我會離開辦公室去邁哈邁特公寓樓。因為有不斷找到和想起的新物件,所以我的收藏在日益增加,我會把玩那些被我更加精心保存的物件,以此來平息內心的愛情之痛。晚上喝完酒,我會帶著昏昏沉沉的腦子,在法提赫、卡拉居姆呂克、巴拉特的後街上走上好幾個小時,我會透過窗簾的縫隙,欣賞那些正在吃晚飯的幸福人家,我會時常覺得,“芙頌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我會因此感覺自己很好。

有時我會感到,在這些街道裏自己感覺那麽好並不是因為靠近了芙頌,而是另有原因。我會覺得,在這些邊緣的街區、鋪著鵝卵石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在汽車、垃圾桶和人行道之間,在灰暗的街燈下,在那些用一只半癟的球踢足球的孩子們身上,我能夠看見生活的本質。父親越做越大的生意,工廠,致富以及為了適應這種富裕必須過的一種“歐化”生活,仿佛讓我遠離了生活裏那些簡單而根本的東西,而現在,在這些後街上,我在尋找自己人生中那消失的中心。當我帶著被酒精弄得異常昏沉的大腦,在窄小的街道、泥濘的大坡、被樓梯切斷的蜿蜒小路上隨意行走時,我會突然驚恐地發現,街上除了幾只狗不再有別人,我會驚奇地看著窗簾縫隙間的黃色燈光,煙囪裏飄出的藍色、輕薄的煙霧,電視反射在櫥窗和窗戶上的亮光。第二天晚上,當我和紮伊姆在貝西克塔什的一家啤酒屋裏一邊吃魚一邊喝拉克酒時,我的眼前會閃現出那些黑暗後街上的一個景象,它仿佛會保護我不受紮伊姆講述的那個世界的打擾。

因我的詢問,紮伊姆會談起最近在一些宴請、舞會、俱樂部裏流傳的閑話和梅爾泰姆汽水的成功,他還會簡要地提到發生在上流社會的所有重要事件。盡管他知道我離開了別墅,晚上也不住在尼相塔什的父母家,但也許是因為不想讓我傷心,他既沒有問起芙頌,也沒有問到我的愛情之痛。有時我會試探他,試圖明白他是否知道一些關於芙頌過去的事情。有時我會擺出一副自信、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人的樣子,讓他覺得每天我都去辦公室努力工作了。

1月底下雪的一天,茜貝爾在巴黎往辦公室打了電話,她慌亂地說,從鄰居和花工那裏得知我已經搬出了別墅。我們已經很久沒通電話了,這當然是我們之間的冷淡和疏遠的一個表現,但那時打國際長途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打電話的人拿起電話在奇怪的嗡嗡聲中,必須竭盡全力地喊叫。越是想到需要我叫喊著說出的愛情話語會被薩特沙特員工們聽見,我就會越是拖延著不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