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心碎的痛苦和氣惱無益於任何人

整個夜晚,我沒再說一句話。因為我那時經歷的事情在許多其他語言裏也被叫做“心碎”,所以我想我在這裏展出的這個破碎的陶瓷心,可以更好地向每個參觀者講述我的痛苦。像去年夏天那樣,我不再感覺我的愛情之痛是一種慌亂、一種絕望和一種憤怒。痛苦,已經在我的血液裏更加稠密地流淌起來,因為每天或是兩天見一次芙頌已經減輕了痛苦的強度,為了能夠帶著這種新的痛苦生活,我養成了一些新習慣,這些新習慣在整個夏天也住進我的靈魂,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多數日子,我不是在和痛苦鬥爭,而是在壓抑或是掩蓋痛苦,抑或是裝做壓根沒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中度過的。

當我的愛情之痛稍微減輕一些時,另外一樣東西,被羞辱的痛苦便取代了它。我以為,芙頌也在注意不讓我受到這樣的傷害,她在遠離那些會傷害我自尊的危險話題和情況。然而在她說了最後的那些粗魯的話後,我明白自己再也無法裝做若無其事了。

剛開始時,我做到了好像芙頌從未說過那些話(就像我是聾子一樣)。盡管它們(“你真要出錢……我們已經厭倦了”)不斷在我腦海裏重復。但我嘟囔的那句話(“真的嗎?”)卻證明了我聽到了那些話。因此我也無法做出根本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從我的臉上立刻能夠看出來——也就是說我意識到被羞辱了——我不開心了。當那些羞辱的話在我腦海裏不斷重復時,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那樣,我拿著汽水瓶,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因為痛苦,我在吃力地行動。現在,更為羞辱的不是因為發現了那些羞辱的話,而是讓芙頌發現,我發現了那些話是羞辱的,我在為此傷心。

為了能夠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使出渾身解數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平常的事情。我記得,就像兒時和青少年時因為煩躁不安而陷入那些玄學思想那樣,我問了自己這樣的問題:“現在我在想什麽?我在想我想什麽了!”當這些單詞在我的腦海裏不斷重復後,我果斷地轉身對芙頌說:“他們要收空瓶子。”我拿起她手裏的空瓶子站了起來。我的另外一只手拿著我自己的瓶子,瓶裏的汽水還沒有喝完。我誰也不看,把自己瓶子裏面的汽水倒進了芙頌的空瓶子裏,隨後把我的空瓶子還給了賣汽水的小孩。拿著我在這裏展出的芙頌的瓶子,我回到座位上坐了下來。

芙頌在和丈夫說話,他們沒發現我回來了。而我直到結束也沒發現銀幕上的電影。因為不久前碰過芙頌嘴唇的瓶子,現在握在我顫抖的手上。我不願意去想別的事情,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的那些物件裏。這個瓶子,多年來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在邁哈邁特公寓樓裏的床頭邊上。注意到瓶子形狀的參觀者,會想起這是在故事剛開始時上市的梅爾泰姆汽水的瓶子,但裏面的汽水已不是紮伊姆引以為豪的梅爾泰姆汽水了。因為盡管這個第一大民族品牌的汽水已經開始在土耳其一半的地方銷售,但市場上出現了很多劣質的仿制品。這些地下的本地小生產商,把他們在自己工廠裏生產出來的廉價色素汽水,灌進從雜貨店裏收來的空梅爾泰姆汽水瓶裏,然後拿出去賣。回去的路上,看見我不時把瓶子放到嘴上,對我和芙頌之間發生的不愉快一無所知的費利敦先生說:“大哥,這梅爾泰姆汽水真的很好喝,是吧?”我告訴他,汽水不是“真的”。他也立刻明白了。

“巴克爾柯伊的後面有一個秘密的煤氣灌裝點。他們把廉價的煤氣灌進阿伊嘎茲27的空煤氣罐裏。我們也在那裏灌了一次。凱末爾大哥,比真的還好燒。”

我小心地把瓶子放到嘴邊說:“這個味道也更好。”

當汽車在昏暗的街燈下,在靜悄悄的後街上顛簸前行時,樹木和樹葉的影子在車的前窗上,就像在夢裏那樣慢慢地移動著。我坐在切廷的旁邊,發現心碎的感覺痛徹心扉,我沒扭頭朝後面看過一次。像往常那樣,我們開始談論起電影來。很少加入這類談話的切廷,也許是因為不喜歡車裏的沉默,所以打開了這個話題。他說電影裏的一些地方一點也不可信,因為一個伊斯坦布爾的司機,任何時候都不會像電影裏那樣去責罵女老板,即便是禮貌的責備。

女婿費利敦說:“但他不是司機,是著名的演員阿伊罕·厄謝克。”

切廷說:“這我知道。我也是因為這才那麽喜歡的。因為它也有教育的一面……我非常喜歡今年夏天看的這些電影,一方面是因為有趣,另一方面是因為有教育意義。”

不僅是芙頌,我也一直在沉默。讓我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切廷說到的“今年夏天”,因為這幾個字在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夜結束了;我將不能再和芙頌在露天影院裏看電影了;在繁星下和她並肩坐著的幸福到頭了。為了不讓芙頌發現我的痛苦,我想隨便說些什麽,但我什麽也沒說,我感到自己進入了一種將持續很長時間的氣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