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心碎的痛苦和氣惱無益於任何人(第2/5頁)

我不想再見芙頌了。內心對於一個為了讓我資助她丈夫拍電影,也就是說為了錢而和我交朋友的人也是完全抵觸的。更何況,她甚至已不再試圖對我隱藏這個事實。因為這樣的一個人對我來說已不再有吸引力,因此我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地離開她。

那天夜裏把他們送回家後,我壓根沒去和他們約後面的電影。接下來的三天裏我也一直沒給他們打電話。那些天,先是腦子的一角,隨後以一種日益疊加的形式,我開始表現出了另外一種氣惱。被我稱之為“外交氣惱”的這種氣惱,與其說來自於心碎的痛苦,不如說來自於一種迫不得已。因為對於一個虧待我們的人,為了不讓他再那麽做,我們也應該給他一個懲罰來維護我們的尊嚴。我給芙頌的懲罰,當然就是不資助她丈夫拍電影,這樣她想成為電影明星的夢想也就泡湯了。我對自己說:“讓她去想想,如果電影拍不成會怎麽樣!”於是,當我頭一天發自內心地生氣時,從第二天起我開始仔細幻想懲罰是如何讓芙頌痛心的。盡管我很清楚見不到我對他們來說只是物質上的損失,但我還是在幻想,讓芙頌傷心的不是因為拍不成電影,而是因為不能見到我。也許這不是一個錯覺,是真的。

幻想芙頌後悔的樂趣,從第二天起開始超越了我那真正的氣惱。第二天晚上,當我和母親在蘇阿迪耶別墅安靜地吃飯時,我感到自己已經開始想念芙頌,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早就結束了。我明白,只有想到我的氣惱會讓芙頌傷心,對她將是一種懲罰,我才能繼續氣惱下去。當我試圖和芙頌換位思考時,我開始替她想到了一件非常現實和無情的事情。我試圖明白,如果我是一個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女人,正當我將在丈夫拍攝的一部電影裏出演主角而成為明星時,卻因為一些蠢話傷了有錢制片人的心而使自己失去了成為明星的夢想,這對我來說將會是一種多大的悔恨。但是母親的問話(“你為什麽沒把肉吃完?晚上你要出去嗎?夏天的情趣已經沒有了,如果你願意,別等到月底,明天我們就搬回尼相塔什去。這是第幾杯酒了?”)阻止我繼續這麽想下去。

當我用昏沉沉的腦子試圖去弄清楚芙頌會怎麽想時,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其實從我聽到那句難聽的話(“你真要出錢……”)的那一刻起,我的氣惱就變成了一種針對報復的“外交”氣惱。因為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想報復芙頌,但又因為我對這種欲望感到害怕和羞恥,因此我要讓自己相信,“我不想再見到她了”。這個借口更加好聽,同時也給了我報復時讓自己感覺清白的機會。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其實不是真誠的,也不是真實的,只是為了給我的報復欲望賦予一種無辜的深刻,我在誇大自己的心碎。明白這點後,我決定寬恕芙頌去見她。決定去見她後,我又開始更加積極地去想一切事情。但是為了重新去找他們,我必須苦思冥想地去欺騙自己。

晚飯後,我去了十年前和年輕的朋友們一起去做“找女朋友市場調查”的巴格達大街,當我走在寬闊大街的人行道上時,為了完全搞清楚如果我放棄懲罰,對芙頌來說將意味什麽時,我努力將自己放到了芙頌的位置上。沒過多久我的腦子裏閃出這樣一個念頭:像她這樣一個聰明、漂亮,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年輕女人,如果花一點工夫,立刻就能找到另外一個可以資助丈夫的制片人。一種強烈的嫉妒和悔恨之痛在我心裏掠過。第二天下午,我讓切廷去貝西克塔什的露天影院看看那裏在放什麽電影,當我決定那是“一部我們必須看的重要電影”後,我給他們打了電話。當我在薩特沙特的辦公室裏,從貼在耳朵上的聽筒裏聽到芙頌家裏的電話鈴聲時,我的心快速跳了起來,我明白不管是誰來接電話,我都將無法自然地說話。

這種不自然是因為,我被擠在了一個夾縫裏,夾縫的一邊是自己繼續在靈魂的某個角落隱藏的氣惱,另一邊是因為芙頌的不道歉導致我感覺不得已而為之的“外交”氣惱。就這樣,我和芙頌還有她的丈夫在露天影院裏,沒得到多大樂趣,沒說太多的話,假裝生氣地度過了夏天的最後幾個夜晚。我的壞情緒當然也傳染給了芙頌。即使在內心不想那麽做的時候,因為迫不得已,我還是會對芙頌生氣,這下我就真的生氣了。一段時間過後,我在芙頌身邊表現出來的這第二種個性,開始慢慢取代了我的真正個性。我一定是在那些日子裏第一次開始感覺到,人生,對於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一個由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窄空間裏,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