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心碎的痛苦和氣惱無益於任何人(第3/5頁)

而事實上,我們去看的所有那些土耳其電影都在暗示,只有用“真實”才有可能走出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但是在觀眾日漸稀少的露天影院裏,我已無法再去相信我們看的那些電影,無法再讓自己走進那個充滿情感的世界了。夏末,貝西克塔什的星星影院變得門可羅雀,因為坐在芙頌的身邊會顯得奇怪,所以我在我倆中間空出了一個位子,我那假裝的氣惱,和涼爽的晚風一起,變成了一種像冰塊那樣讓我心寒的悔恨。四天後我們去了費利柯伊的俱樂部影院,我們沒看到電影,卻欣喜地從躺在床上穿著禮服、板著臉的孩子和包著頭巾的阿姨們那裏明白,區政府正在為窮孩子們舉辦一場帶魔術和肚皮舞表演的割禮。但當留著小胡子、胖墩墩的區長感覺到我們的欣喜,邀請我們參加割禮時,完全因為我和芙頌還在假裝生氣,因此我們婉言謝絕了。她也用假裝的生氣來回敬我的生氣,但又做得讓她的丈夫無法覺察,這讓我氣壞了。

我忍著六天沒給他們打電話。但我還是生氣,因為即便不是芙頌,她的丈夫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如果電影也不拍了,我找什麽借口打電話給他們?如果我想見他們的話,我就必須給她,給她的丈夫出錢,我看見並接受了這個難以承受的事實。

最後一次,在10月初,我們去了在潘加爾特的皇家花園影院。那天天很熱,影院也並不冷清。我在內心裏希望,我們將愉快地度過也許是夏日裏的這最後一個夜晚,我們的氣惱也將就此結束。但在我們入座前發生了一件事,我遇到了一個兒時夥伴的母親傑米萊女士。傑米萊女士同時還是母親的牌友,晚年她好像是變窮了。就像那些因為變窮而感到羞慚和愧疚的有錢人那樣,我們用“你來這裏幹什麽?”的眼神互相看了一眼。

傑米萊女士用一種坦白的口吻說:“我來是想看看穆凱利姆女士她們家。”

我沒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從影院花園望出去可以看見裏面的一棟老宅邸裏,住著一個叫穆凱利姆的有趣女人,為了和傑米萊女士一起看這棟宅邸的裏面,我坐到了她的身邊。芙頌和她的丈夫走到我們前面六七排的地方坐了下來。電影開始後我明白,穆凱利姆女士的家就是電影裏的那棟房子。位於艾蘭柯伊的這棟房子曾經是一個帕夏兒子的著名宅邸,兒時我會騎著自行車經過那裏。窮困潦倒後的這些老房子的主人們,就像母親認識的其他一些帕夏兒子那樣,把房子作為拍攝場地租給了耶希爾恰姆的電影公司。那天放映的是《比愛情還痛苦》,電影裏那些靈魂醜惡的新貴就住在這樣的一棟老宅邸裏。原來傑米萊女士是為了看帕夏宅邸裏那些木質鑲嵌房間才來看電影的。我應該起身離開傑米萊女士,坐到芙頌的身邊去,但我沒那麽做,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羞慚。就像一個在影院裏不願意和父母坐在一起的小夥子那樣,我也壓根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會感到羞慚。

甚至在多年後我都不想去知道原因的這種羞慚,是和我的氣惱融為一體的。電影結束後,我跑到了被傑米萊女士仔細瞄了一眼的芙頌和她丈夫的身邊。芙頌的臉拉得比往常還要長,我除了假裝生氣也別無選擇。回家的路上,在車裏那種無法忍受的沉默裏,為了能夠從我那不得已而為之的生氣角色裏走出來,我幻想開一個荒唐的玩笑,或者瘋狂地大笑一下,但我什麽也沒做。

連著五天我沒找他們。我長時間高興地幻想芙頌後悔了,馬上就要來求我原諒了。在我的幻想裏,我說一切都是她的錯來回應芙頌的那些表示悔恨的話語和哀求,我是那麽發自內心地相信了她的那些被我一一歷數的過錯,以至於我常常感到了一個受委屈的人的憤怒。

看不到她的那些日子,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難過了。我開始慢慢地重新在靈魂深處,感到了過去一年半裏我不得不忍受的那種深切而強烈的痛苦。因為做錯一件事,再次受到見不到芙頌的懲罰是非常可怕的。完全因為這個原因,我必須向芙頌隱藏自己的氣惱。而這會把我的氣惱,變成了一種只讓自己受傷害的東西,變成了一種我給自己的懲罰。我的氣惱和心碎無益於任何人。想著這些,獨自一人走在滿是落葉的尼相塔什的一個夜晚,我明白,對我來說最幸福,也因此是最有希望的解決辦法就是,一星期見芙頌三四次(至少兩次)。只有在沒過多點燃心裏那份無望之戀的強烈痛苦之前,我才能夠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我已經明白,無論是她給我一個懲罰,還是我試圖要給她一個懲罰,見不到芙頌的一段痛苦時間後將把我的生活變得無法承受的艱難。如果我不想再經歷去年所經歷的一切,那麽我應該像在讓傑伊達轉交的信上承諾的那樣,把父親的珍珠耳墜也給芙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