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無法起身告辭(第2/5頁)

當然他們知道,晚上我來不是為了看電視,而是為了接近芙頌,但是為了賦予我的造訪一種正式的氛圍,有時我會打電話給內希貝姑媽說“今晚我去和你們一起看電視,有《歷史的篇章》!”既然我那麽說了,那麽電視節目一結束我就應該起身離開了。因此電視關掉後,我會再坐一會兒,隨後我會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該走了,但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走,就像被粘在椅子或是L形長沙發上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當我因為羞慚微微出汗時,那些時刻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過去,掛鐘的嘀嗒聲也會變成一種讓人不安的噪音,我會對自己重復四十遍地說道“現在我就走!”,但我依然不能付諸行動,還是呆坐在那裏。

甚至在多年以後,我還是無法滿意地解釋這種呆鈍的真正原因——就像我經歷的愛情一樣——那個時候我會想到以下一些擊垮我的意志的其他原因。

1.每次說完“我要走了”,不是塔勒克先生,就是內希貝姑媽肯定會說“再坐一會兒,凱末爾先生,我們談得多開心啊!”,他們會挽留我。

2.如果他們沒這麽說,芙頌會一邊甜美地笑著,一邊用一種神秘的眼神看著我,把我的腦子搞得更亂。

3.正想說要走時,有人肯定會開始講一個新故事或是打開一個新話題。因為不聽完這個新故事便起身告辭會顯得不禮貌,於是我會不安地再坐上二十分鐘。

4.此間,遇上芙頌的目光,我會忘記時間,等我再偷偷看表時,我會慌亂地發現四十分鐘已經過去,我依然會說“我要走了”,但依然還是無法讓自己站起來。那時,我會對自己的行為憤怒,我會感到一種深切的羞慚,這種羞慚會把那個時刻變得無法承受的沉重。

5.那時,我會去尋找一個再坐一會兒的新借口,會再給自己一點時間。

6.塔勒克先生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拉克酒,也許我也該陪陪他。

7.等待時間到12點整,如果我說“12點了,我要走了”,那麽我的離開會變得容易些。

8.也許現在切廷在茶館裏正和人聊得起勁,我可以稍微再等他一會兒。

9.街區裏的年輕人正坐在下面的大門前抽煙、聊天,如果這時我出去,他們會說我閑話的。(進出凱斯金家時,我碰見的那些年輕人表現出來的沉默,多年來一直讓我感到不安,但因為看見我和費利敦相處得很融洽,因此他們也就沒法說什麽“街區的名聲”了。)

不管費利敦在還是不在,都會增加我的不安。從芙頌的眼神裏我也明白自己的窘境。更難的是,芙頌用她的眼神給予我希望,那是在延長我的痛苦。想到費利敦十分信任妻子時,我會得出他們擁有一段美滿婚姻的結果,我會倍加痛苦。

最好的辦法是,用禁忌和傳統來解釋費利敦的無動於衷。在我們這樣的一個國家裏,別說是當著父母的面追求一個已婚的女人,即使斜眼看一下,在那些窮人和小城市的人中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因此費利敦會認為,我根本不會想到在一個幸福家庭的氛圍裏看電視時和芙頌調情,其實我也覺得費利敦的這個想法是合乎情理的。我的愛情和我們所坐的家庭餐桌被那麽多的細節和禁止包圍著,即使我所做的一切表明我深深地愛著芙頌,但我們都有義務“做出”一副似乎確實知道這樣的愛情是不可能的樣子。我們還確信,我們將可以永遠承擔這個義務。當我發現這點時,我才明白,正是因為有這麽多敏感的禁止和習俗,我才能如此頻繁地見到芙頌。

為了讓故事的這個要點引起注意,我再來舉另外一個例子:在一個男女關系更加開放,不需要蒙面紗,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現代西方社會裏,如果我每星期去凱斯金家四次,那麽所有人最終不得不接受我去那裏見芙頌的事實。那時,嫉妒的丈夫將不得不來阻止我。因此在那樣的一個國度裏,我既無法見到他們,也無法讓我對芙頌的愛情以這種形式存在。

如果那天晚上費利敦在家,時間一到便起身告辭對我來說不會太難。如果費利敦出去找他的電影人朋友了,那麽關掉電視後,我還會坐在那裏,無法去想“再喝一杯茶”,或是“凱末爾先生,請您再坐一會兒!”的話完全是出於禮貌,我會對自己說,我將根據費利敦回來的時間來決定自己離開的時間。但在這八年時間裏,我甚至沒能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該在費利敦回來之前,還是在回來之後離開。

頭幾個月,頭幾年裏,我覺得在費利敦回來之前離開會更好。因為在費利敦一進門,我們四目相視的那個時刻,我會感覺自己十分的糟糕。在那樣的夜晚,回到家後,為了能夠入睡,我至少還要再喝上三杯拉克酒。另外,如果費利敦一回來我就走,那就意味著我不喜歡他,我去那裏只為了見芙頌。所以等費利敦回來後,我至少還要再坐半個小時,而這會讓我手足無措,會平添我內心的羞慚。費利敦回來前離開則意味著我承認自己的罪過和羞慚,我在逃避他。我覺得這是不得體的。在歐洲的小說裏,那些和伯爵夫人調情的不體面的花花公子會在伯爵回來之前一小會兒匆匆逃離城堡,我是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做的!也就是說,為了能在費利敦回來之前離開,我走的時間和他回來的時間之間必須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這也就意味著我要早早地離開凱斯金的家。這是我無法做到的。很晚了我都無法起身告辭,早就更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