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在安寧飯店度過的海峽夜晚(第2/4頁)

這不僅是從家裏出來,古典奧斯曼詩歌裏描繪的喝著葡萄酒和情人並肩坐著的幸福,也是和街上的人群在一起的幸福。當飯店之間的窄路被車堵上時,坐在車裏的人和飯店裏的客人之間會瞬間爆發“你斜眼看了女孩”,“你為什麽把煙頭扔到我身上”的爭吵。酒過三巡後,醉鬼們會開始唱歌,客人們的掌聲和喧嘩聲會讓氣氛一下活躍起來。那時,如果車燈照到了奔波在各家飯店表演“東方舞”的舞娘那綴滿金色亮片的舞服和被陽光曬得黝黑的皮膚,汽車的喇叭就會像11月10日1 34輪船發出的汽笛那樣,開始發自內心地響起來。隨後,在炎熱夜晚的當中,風會突然轉向,扔在碼頭和鵝卵石路面上的榛子殼、瓜子殼、玉米芯、西瓜皮、紙張、報紙、汽水瓶蓋、海鷗和鴿子的糞便以及塑料袋上面的塵土會瞬間被風吹起,刹那間還能聽到從街道另一邊的樹上傳來的沙沙聲,那時,內希貝姑媽會用手捂著面前的盤子說:“孩子們,起風了,小心你們的飯菜!”過一會兒,風瞬間又會轉向,東北風會從黑海帶來一陣夾帶著海藻味的涼爽。

夜晚結束前,當“這飯錢為什麽那麽貴”的爭吵出現時,飯店裏會響起一陣陣歌聲,我和芙頌的手、胳膊和腿會貼得更近,甚至彼此纏繞,以至於有時我會以為自己將會幸福地暈倒。有時我開心得會喊來攝影師為我們拍照,讓吉蔔賽女人給我們大家看手相。有時我會感覺仿佛第一次和她相識。在那裏,坐在芙頌的身邊,當我的胳膊碰到她的胳膊和手時,我會想自己將和她結婚;看著月光時,我會沉浸在幸福的幻想裏。那時,我會再喝一杯加了冰塊的拉克酒,隨後就像在夢裏一樣,我會帶著一種恐懼的歡愉發現那裏硬邦邦地挺了起來,但我不會因此驚慌失措,就像我們在天堂裏的祖先那樣,我會感到自己、我們進入了一種完全從罪惡和罪孽裏凈化出來的精神世界,我會任由自己沉浸在幻想、歡愉和坐在芙頌身邊的幸福裏。

我不知道,在外面,在擁擠的人群裏,在她父母的鼻子底下,我們為什麽能夠如此親近,而在楚庫爾主麻的家裏卻從來不能這樣。但在那些夜晚,我明白,日後我們將能夠成為一對和諧、幸福的夫妻,用娛樂新聞的話來說“我們很般配”。甚至我倆都會在心裏感到這一點。我十分幸福地記得,當我們愉快地談天說地時,因為她說“你想嘗嘗嗎?”,我用自己的叉子從她的盤子裏拿了一個黝黑的小肉丸,還有一次,依然在她的鼓勵下,我用叉子從她的盤子邊上叉起幾顆橄欖扔進了自己的嘴裏,我在這裏展出那些橄欖核。另外一個晚上,我們側著身子和旁邊桌上一對像我們的情侶(男人三十多歲、棕色頭發,女孩二十歲,白皮膚,黑頭發)友好地交談了很長時間。

那天夜裏臨走前,我碰上了從寶石夜總會出來的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我們站在路邊沒提及任何老朋友,認真地討論了一番“在夜裏這個鐘點,海峽邊開著的冰激淩店哪家最好”。告別時,我遠遠地指著正在上車的芙頌和她父母說,我帶親戚來玩海峽了。我想告訴日後去我博物館的參觀者,20世紀五六十年代,伊斯坦布爾還只有少量的私人轎車,從美國或是歐洲買來轎車的富人們,常常會開車帶熟人、親戚們出去逛街。(兒時我經常聽到母親問父親:“薩黛特女士,想和丈夫和孩子們坐車出去玩玩,你去嗎?還是我和切廷——母親有時也會說‘和司機’——帶他們出去玩?”父親則回答道:“行了,你帶他們出去吧,我很忙。”)

回家的路上,我們會一起在車裏唱歌。每次唱歌都是塔勒克先生開的頭。一開始,他會哼著去回想一首老曲子和歌詞,隨後他會讓我們打開收音機去找一首老歌,或者當我們還在尋找時,他就開始唱一首剛才從寶石夜總會聽到的老歌。有時我們會從收音機裏聽到一些外國的奇怪語言,我們會瞬間安靜下來。那時,塔勒克先生會用一種神秘的語氣說“莫斯科電台”。熱身階段過後,塔勒克先生會先開個頭,然後內希貝姑媽和芙頌加入其中。在車裏,聽著由老歌組成的一個音樂會,在海峽路邊高大的楓樹和黑暗的樹陰下回家時,我會在前座上朝他們轉過身,努力跟著他們唱居爾泰金·切奇的《老朋友》,盡管我因為不知道全部的歌詞而害羞。

無論是在車裏一起唱歌,還是在海峽的飯店裏有說有笑地吃飯,其實我們當中最開心的是芙頌。盡管如此,能夠出門的那些夜晚,芙頌還是喜歡和佩魯爾酒吧裏的電影人待在一起。因此,為了一起去海峽吃飯,我會先去說服內希貝姑媽,因為內希貝姑媽從不願意放過讓芙頌和我待在一起的機會。另外一條途徑就是勸說費利敦。因此,有天晚上,我們把費利敦無法離開的攝像朋友雅尼也帶去了海峽。費利敦利用檸檬電影公司的條件在和雅尼一起拍廣告片,我也不去幹涉他們,我贊成他們去掙錢。有時我會問自己,如果有一天費利敦掙了錢,帶著妻子離開丈母娘和老丈人搬出去住,我還怎麽能夠見到芙頌。我害羞地感到,有時我也是為此想和費利敦友好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