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收藏家

多年來,我從自己的環球旅行和在伊斯坦布爾獲得的經驗裏看到,有這樣兩類收藏家:

1.以自己的收藏為榮並希望把它們展出的驕傲者(主要出自西方文明)。

2.把收集、積攢起來的東西藏在一邊的害羞者(一種非現代的情況)。

驕傲的人們認為,博物館是他們收藏的一個自然結果。在他們看來,一個收藏,無論開始的原因是什麽,最終都是為了驕傲地在一個博物館裏展出的。我在美國的私人小型博物館裏看到很多這樣的介紹:比如,在飲料罐和廣告博物館的介紹上寫著,兒時有一天,湯姆放學回家時,從地上撿起了第一個汽水罐。隨後他撿了第二個和第三個並把它們積攢起來,一段時間以後,他的目標變成了“收集所有的”汽水罐並將它們展出在一個博物館裏。

害羞的人們則是為收集而收集。像驕傲的收集者那樣,一開始對他們來說,積攢物件——就像讀者們從我的經歷中也能讀懂的那樣——也是對人生的某種痛苦、煩惱、黑暗動機的一種反應,一種安慰,甚至是一劑良藥。然而由於害羞的收藏家們所處的社會不重視收藏和博物館,因此收集被看成一種需要隱藏的恥辱,而不是一種對知識和學習有幫助、值得尊敬的行為。因為收藏在害羞者的國度裏只代表收藏家的傷痛,不代表一種有益的知識。

為了在純真博物館裏展出,我開始尋找我們1976年夏天看的那些電影的海報、劇照和電影票。1992年初,我和伊斯坦布爾的電影物品收藏家們建立了聯系,他們立刻讓我懂得了收集者的恥辱,隨後我在城裏的許多其他地方也發現了這種黑暗的情感。

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赫夫澤先生把《愛情的磨難到死才會結束》和《兩團火之間》等電影的劇照賣給了我。他一再表示,非常高興我對他的收藏表現出的興趣,但隨後他流露出一種表示歉意的神情。

他說:“凱末爾先生,盡管我把這些自己非常喜歡的東西賣給您,但是離開它們我很傷心。可是我要讓那些恥笑我的愛好的人、那些說‘你為什麽要用這些垃圾來填滿你家’的人看到,像您這樣一個出身好、有文化的人對它們的賞識。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既不賭也不嫖,我惟一的愛好就是收集演員照片和電影劇照……您想要帕帕特亞小時候在電影《請聽我母親的呐喊》裏的劇照嗎?那是在卡蘭黛爾船上拍的,她穿著吊帶裙,露著肩膀……您是否願意今晚去寒舍,看一看因為男主角塔希爾·湯自殺,所以只拍了一半的電影《黑色皇宮》的劇照?那些劇照除了我沒有別人看過。另外,我還有德國模特英格在第一代土——德電影《中心車站》裏的劇照,她為土耳其第一個民族品牌汽水作過廣告。她在電影裏扮演一個好心、熱愛土耳其人的德國阿姨,那是一些她和電影裏的戀人埃克雷姆·居奇魯嘴對嘴的照片。”

當我問到還能在其他什麽人那裏找到我要的劇照時,赫夫澤先生告訴我說,很多收藏家的家裏堆滿了劇照、膠片和海報。當電影膠片、劇照、紙堆、報紙、雜志堆滿所有房間時,這些收集者的家人(據說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會結婚)就會棄家離去,那時,他們就會開始收集所有東西,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把家變成一個令人無法進入的垃圾屋。他說,在一些著名的收藏家那裏肯定有我尋找的東西,只是人根本無法在這種垃圾屋裏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連走進去都很難。

但赫夫澤先生還是沒能經得住我一再堅持,他成功地讓我走進了20世紀90年代伊斯坦布爾的一些垃圾屋,那些好奇的人們會像傳說那樣說起的垃圾屋。

我在博物館裏展出的很多電影劇照、伊斯坦布爾的畫片、明信片、電影票,以及當時我沒想到要收藏的飯店菜單、生銹的舊罐頭盒、老報紙、印有公司標志的紙袋、藥盒、瓶子、演員和名人的照片、還有比任何東西都能更多反映伊斯坦布爾日常生活的照片,都是我自己從那些垃圾屋裏淘出來的。在塔爾拉巴什的一棟兩層樓的舊房子裏,看上去挺正常的房主人,坐在一把放在雜物和紙堆裏的塑料椅子上,驕傲地告訴我說,他擁有42742件藏品。

我在那裏感到的羞愧,在後來造訪的一個退休煤氣收費員家裏也感到了。這個收藏家和臥床不起的母親生活在一個用煤氣取暖的房間裏。(家裏其他幾間冰冷的房間,因為堆滿了雜物根本無法走進去,我遠遠地看見了一些舊燈、維姆去汙劑的盒子和我兒時的一些玩具。)讓我感到羞愧的不是那位躺在床上的母親對兒子的不停責罵,而是我知道,所有這些承載著人們回憶的東西,他們的主人都曾經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道上走過、生活過、多數現在已經辭世了,這些東西將在沒到達任何博物館、沒做任何分類、沒放進過任何展櫃和鏡框之前消失。在那些日子裏,我還聽說了一個希臘族攝影師的十年悲劇故事。這個攝影師在貝伊奧魯為婚禮、訂婚儀式、生日聚會和各種會議拍了四十年照片,因為無處放置,也因為沒人要,他在一棟公寓樓的暖氣鍋爐裏燒毀了他所有的底片收藏。即便不要錢也無人問津的這些見證了整座城市的婚禮、娛樂和會議的底片和照片。垃圾屋的主人在公寓樓、街區裏會成為譏諷的對象,因為他們的變態和孤獨,也因為他們去翻垃圾桶、收廢品人的車子,因此他們令人望而生畏。赫夫澤先生沒過多憂傷,用一種說出人生真諦的神情告訴我說,這些孤獨的人死後,家裏的那些東西會被人們帶著一種也是宗教氣氛的憤怒在街區的一塊空地上(過節宰牲的地方)燒毀、或是送給撿垃圾、收破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