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頁)

韓靈上個月打電話來,含蓄地表達了對一件風衣的愛慕之情,那風衣價值二百七十八元,“小米買了一件,可好看啦。”韓靈是東北人,從小就會發嗔耍嗲扮嬌嬌。肖然捏著幹癟的錢包,嘴裏一個勁地發苦,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膽,還得硬起頭皮假裝溫柔:“那就去買吧,我馬上給你寄錢。”韓靈奸計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訴了半天夥食質量和公寓科的變態大爺,直投訴到華燈齊綻放,月上柳梢頭。

每次給韓靈打電話,他都會不顧羞恥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們老板一起吃海鮮,他親口說要提拔我”,事實上他進雅詩輕蘭一年了,薪水沒漲過一分錢,公司的采購部經理是老板的親侄兒,就算肖然長倆腦袋,也斷然爬不到這個位置。有什麽辦法呢,這是深圳,你有錢,可以為錢自豪;沒有錢但有未來,可以為未來自豪;又沒錢又沒未來,只能假裝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兒到寶安看了幾家紙品廠,這周剛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頁傳真,光信達印刷廠一家就發了十頁,這個豬窩一樣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絕無、天上僅有,悠久的歷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統年間,財力雄厚得連李嘉誠都自嘆命苦。此豬窩的老板姓衛,一個獐頭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雲峰出門時,他故意落在後面,趁牛雲峰不注意,輕輕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飛快地比了個“六”的手勢,肖然笑笑,望著牛侄兒肥碩的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雖然做采購工作的時間不長,他也明白衛老板的意思:從他這裏進的貨,有百分之六的回扣。

任何時候采購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時候流傳著一個段子,把各種職業分了三六九等,其中有一句說的就是采購員:三等人,幹采購,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僅次於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賺錢”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辭退了一個叫張志剛的采購員,此人前腳剛邁出大門,牛雲峰就召集會議聲討他的罪行,聲色俱厲地號召大家敬業愛崗,多奉獻,少索取,萬萬不可偷雞摸狗,“吃回扣的,一律開除!”說得唾沫橫飛,臉癟得像被誰揍了一拳。

下班後肖然跟公司的劉會計聊起這事,說張志剛看著挺老實的,沒想到這麽大膽。劉會計長嘆一聲,說這家夥才精呢,這三年他至少撈了十五六萬,還沒落下什麽把柄。說得肖然一愣,想起自己每月幹巴巴的一千三百大洋,心裏一陣失落,感覺像丟了個錢包。

從那以後他就多了個心眼,誰的單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覺著價格有問題,就偷偷記下來,再一一打電話到廠裏去核實。這麽幹了一個月,他就發現采購部的七個員工,除了他自己,沒有一個屁股上是幹凈的,連牛雲峰都算上。牛侄兒半個月前買了兩台壓膜機,一台一萬九千八百元,根據肖然的估算,他至少從中黑了一萬塊——人家廠裏的標價才一萬六,而根據采購的慣例,這價格至少可以壓下百分之二十來。

這種發現讓他豁然開朗。這周一上班,牛侄兒就催著他要包裝盒的訂單,按照公司規定,一份采購訂單至少要有三家供應商的比價,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訂單,一筆一畫地填寫:寶安信達:五毛六分;港廈九原:五毛八分五;蛇口聯興:六毛零五厘。寫的時候想起了信達廠衛老板鬼頭鬼腦的模樣,心裏無端地有點失落,不過很快就釋然了:與錢比起來,清白又算什麽東西呢。

其實肖然很清楚,同樣規格質量的包裝盒,在東莞的天富廠做,只要四毛八,不過肉牛老板兩周前剛跟天富廠吵過架,吵到最後,肉牛捏著褲襠發誓:“丟你老母!以後你的貨白給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廠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聞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舉火燒天式,滿嘴白沫地發狠:“丟你姥姥!你出十倍的價錢,老子都不賣給你!”

那時候的商人都很重視氣節,很有點戰國時重義輕利的傳統,事情在幾年後才有所變化。二○○一年肖然在聖弗蘭克賭船上玩富豪百家樂,旁邊有個溫州的公仆贏了七百多萬,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幾斤幾兩,牛烘烘地向周圍的人大派籌碼,此事一度傳為笑談,人人不齒,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籌碼,還向公仆鞠了一躬,說:“謝謝老板,能不能再給點兒?我今天手氣不好。”

如果說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賦異稟的動物,那麽肖然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這種天賦。填完訂單後,他咬著嘴唇想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找牛雲峰簽字,而是把它塞進了抽屜,直到四天後,牛雲峰很不耐煩地問他:“那個包裝盒的訂單還沒做好?你怎麽搞的?要是誤了工期……你還想不想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