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啟明是典型的傻人有傻福,畢業後分回老家的糧食局,幹了一年多,實在忍受不了行政機關水襠尿褲的辦事風格,再加上領導一直看他不順眼,說某人上學時煽動過學潮,政治上有問題。說得某人恨炸胸膛,一怒之下寫了長達萬言的辭職報告,從政治體制抨擊起,一直抨擊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公糧制度,最後還居心叵測地提到了他們科長每天占著茅坑長達半小時的事。

在報告的結尾,陳啟明莊嚴地發表聲明:“我覺得辭職首先是個良心問題,其次還是個智商問題,糧食局這個破地方,只有白癡才能待得下去。”他們科長本來還打算假惺惺地挽留他一下,一看到這句話,差點氣炸了頭蓋骨,顫抖著四肢簽了“同意”二字,這樣陳啟明就成了糧食局最早放棄國家糧食的家夥,一個不容於所有領導的叛逆者。

叛逆者於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十日登上了去廣州的火車,那年他二十二歲,三十多小時的旅程,他一直都不大清醒,想象中的深圳就像天堂,鮮花鋪地、美酒盈樽、走路都會踢到金子。他甚至還想到某一天衣錦還鄉,跟科長見面的情景:油頭鋥亮的陳啟明緩緩搖下豪華座駕的車窗,親切地對他們科長說:“科長,這麽多年不見,你的自行車還是很新啊。”那輛自行車是他們科長花九百元買的,對之視若己出,每天都要在食堂的水龍頭下擦洗一遍,亮得像許大馬棒的盒子炮。

火車在兒童節的中午到達廣州。陳啟明提著一個灰色的帆布包,被洶湧的人流裹挾著來到萬頭攢動的廣場上,面前的景象讓陳啟明銷魂蕩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熱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壓壓的人群擁擠著、叫嚷著、沖撞著,像一個巨大而湍急的漩渦,沒有什麽不能被吞沒,沒有什麽不能被毀滅。

幾個山裏漢子正圍著幾只破破爛爛的編織袋抽煙,灰撲撲的臉上汗水直流;幾個滿臉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蹣跚而來,向每個人伸出雙手;有一個“撲通”一聲跪在他腳下,兩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口齒不清地哀求:“給我一塊錢,給我一塊錢吧。”陳啟明掏出十塊錢給了小男孩,一下子從夢中醒了過來,環視著這個苦難的廣場,看見一個小偷正拿著鑷子從一個老頭口袋裏掏錢,四周的人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我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一九九三年的最後一天,陳啟明滿臉通紅地對肖然說,“我沒什麽本事,也不想吃苦,唯一的選擇就是嫁給黃蕓蕓。”

那天他們辯論了很久,正方辯手陳啟明堅持物質利益至上,認為村長家的女兒,黃蕓蕓,有錢且有房子,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東,一年的分紅相當於陳啟明當時工資的六十幾倍,“她至少可以讓我少奮鬥二十年,從此不再為房租和生活費發愁,你說,”陳啟明咬著牙反問,“我為什麽不可以嫁給她?”

反方第一辯手韓靈認為陳啟明嫁給黃蕓蕓恐怕會犧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會有共同語言嗎?”她問,“黃蕓蕓初中都沒畢業,你和她說什麽呢?”站在可持續性發展的角度,她認為陳啟明的入贅行為無異於濫砍濫伐、殺雞取蛋,“黃家會一直有錢嗎?萬一有一天他們家窮了,你怎麽辦?”過了一會兒,她又對陳啟明創效益的能力表示懷疑:“就算他們家真有錢,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別忘了,你始終是個外人。”

反方第二辯手肖然認為這樁買賣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黃蕓蕓的皮相實在是太對不起觀眾,又黑又胖,皮膚糙得可以磨刀,一張典型的熱帶臉,兩只外翻的鼻孔,滿口茶色的牙齒,一笑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肖然一想起這個來就不停地皺眉頭,好像黃蕓蕓就坐在他腦袋上,“就算這些你都能接受——對,關上燈都差不多,眼睛一閉張曼玉,被子一蒙鐘楚紅嘛,但是,你聽說過張曼玉有那麽厲害的狐臭麽?”他誇張地比了個嘔吐的姿勢,“就算你沒有意見,你的鼻子也沒有意見嗎——你到底有沒有鼻子?”

陳啟明當然有鼻子,而且快氣歪了。聽肖然放完厥詞後,一直隱忍不發的陳啟明拍案而起,臉上青筋跳,嘴裏白沫飛,結結巴巴地怒斥肖然:“你愛韓靈的臉蛋和身材,我愛黃蕓蕓的錢和她當村長的爸爸,你你你……你憑什麽以為你比我高尚?!”

陳啟明是在喝早茶時認識村長黃仁發的。那是在下沙一間叫“福星”的茶餐廳,每天早上都坐得滿滿的,十年前還在田裏汗出如漿的深圳農民,到此時已經洗凈手臉,成了這城市純粹的食利階級、不勞而獲的貴族。他們最經典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然後打著哈欠踱進茶市,要一壺茶,幾碟點心,慢悠悠地一泡就是大半天,喝完茶後騎著摩托車到處去收房租,錢到手後就去打麻將,打累了才睡覺,睡醒後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將。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僅不知道稼穡之苦,很多人連農作物都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