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韓靈到深圳不到一年,就打了第一次胎。初夜之後,兩個人像高爾基見到面包一樣,一吃起來就沒個節制,那張可憐的木床在劇烈撞擊之下堅挺了幾個月,終於轟然倒塌,響聲震天,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瘆人。

韓靈剛開始還比較清醒,知道前七後八是安全期,可以隨便灌溉,一過了安全期就要肖然戴安全帽,那時候杜蕾絲什麽的還沒進入中國,藥店裏能買到的都是國內橡膠廠生產的劣質產品,像鍋巴一樣又薄又脆,經常是還沒進入施工現場,安全帽就已經破得千瘡百孔,這樣三折騰兩折騰,終於折騰出事了。

韓靈那時在中洋外貿公司上班,每天打打文件收收傳真,很清閑。他們老板是一個香港人,大名喚作鐘德富,沒什麽文化,篤信濟公活佛,有一天扶乩求神,問東南西北何處可以發財,濟公哼唧了半天,在沙盤上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符,鐘德富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終於明白了濟老大的指示,於是變賣了家產,北上內地騙錢。那還是一九八九年的事,“投機倒把”在當時還屬於刑法的打擊範疇,鐘老板自恃濟公附體,膽子比腦袋都大,置人民專政的權威於不顧,悍然走私了幾筆電子器材和辦公設備,一下子就發了起來。

韓靈到這家公司時,鐘德富五十七歲,正處於男人最後的青春期,閱人無數的老帥哥在人才大市場第一眼看到韓靈,就被她清純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那種羞澀的表情感動得渾身亂顫,問了不到三句話就拍板錄用,試用期薪水一千八百元,那可是一九九三年啊,一千八百元即使在深圳也要算是高薪了。

在最開始的幾個月,鐘德富裝得像尊坐懷不亂的真神,韓靈每次拿文件進去,他都用鼻孔輕輕地嗯一聲,絕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甚至連頭都不舍得擡。有一天因為等兩張香港來的報關單,韓靈一直加班到晚上十點多,要回家了,老鐘說小韓不要坐巴士了,我請你吃飯,順便開車送你回家。

那天肖然無緣無故地被牛侄兒教訓了一通,心裏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後左等韓靈不回來,右等韓靈還不回來,情緒越發高漲。等了幾個小時,實在是餓極了,就到樓下的士多店裏買了兩個面包,一邊吃一邊惡狠狠地啃著自己的牙床,盤算著怎樣向韓靈討還公道。

快十二點時,一輛掛著粵港兩地牌照的黑色公爵王緩緩開過來,韓靈滿臉媚笑地走下車,裙裾飛舞,月光滿身,像個能誘人跳海的妖精。肖然正恨得蕩氣回腸,見此情此景,更是急怒欲狂。韓靈沒注意到陰影裏坐著的某人,兀自一臉媚笑地向公爵王道別,還伸進手去讓老鐘輕輕地捏了一下,然後哼著反革命小曲兒往回走,剛到樓口就看見了肖某人生鐵一般的臉色。

“他是誰?”肖然的嗓子像是在冰箱裏凍過。

“我們老板,”韓靈抱歉地笑笑,“今天加班,沒有公交車了,所以搭老板的順風車回來。”

“你們老板?你們老板?!”肖然瞪起一雙雪白的眼球,“跟老板用得著那麽親熱?是情人吧?”

“神經病!”韓靈診斷完肖然的病情,氣鼓鼓地往回走,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一聲大喝:“韓靈!你給我站住!”韓靈驀地回頭,看見肖然像頭發情的獅子一樣,毛發倒豎、渾身筋抖,看那意思,給根火柴他就能把方圓幾裏給平了。

士多店老板見事不好,趕緊過來打圓場,說你們小兩口平時那麽恩愛,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趕緊消消氣回家去吧。他不勸還好,這一勸越發引爆了肖然心中的軍火庫,他一躥丈高,怒喝道:“看看你那一臉賤相!還老板,老他媽的狗屁板!加班不知道打個電話回來啊,啊?!還有沒有點組織紀律性了?!”這一急之下,連政治課的術語都背出來了,說得他自己都有點好笑,擡頭看見韓靈光潔如玉的俏臉,心腸立刻又硬了起來:“今天的事情你要是不說個明白,咱倆……咱倆……咱倆就散!”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大規模的戰爭,吵到後來,所有的變天賬都翻了出來,韓靈跟劉元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畢業前跟他們班男生摟摟抱抱的合影,都成了她淫蕩的佐證,甚至連韓爺爺開工廠都成了她品質敗壞的歷史根源。說得韓靈無言以對、無地自容,頭埋在被子裏差點哭斷了氣,肖然越數落越傷心,回首他在深圳的苦命生涯,如何被肉牛一族壓榨剝削,如何勒腰紮脖,每月給韓靈寄一百元錢,如今全變成秦香蓮的臭豆腐,也不禁淚流滿面,傷感得鼻涕橫流、吭哧有聲。

根據韓靈的估算,出事就在那夜。情侶之間的批判大會往往會變成肉帛相見的床上運動,這早已是司空見慣的套路。不同的是韓靈在緊急關頭還不忘提醒肖然:“要戴那個。”肖然餓了一晚上,饑火和那什麽火都在熊熊燃燒,早把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聽他低吼了一聲:“偏不戴!”就憤然殺進了敵軍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