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盞茶•白夜祭

打有記憶的時候,我便無處可去,只能在這裏等待一個人帶我走出這平安鎮。

這是世間慈悲的人最絕望的時候才會見到的地方,三界輪回的死角,只要你願意以命抵命,便可以真真實實地回到你最想回去的時候,求一個灰飛煙滅。我只求客人灰飛煙滅後的殘余茶水,澆灌開茶台上的曼陀羅花。曼陀羅花開,便會有一個人給我重來的機會,帶我去看那外頭的世界。

世人為果,我偏偏想求一個因。

我經營著一座樓,在人間的傳說裏,它被稱作——慈悲客棧。

莊九擡起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著實是有些失望的。這樣的醉鬼為什麽能見著慈悲客棧?他怎會有慈悲心?

擡手往壺裏注水,空氣中有裊裊熱氣,透過熱氣我與醉鬼莊九對視了一眼。人的眼睛裏能折射出內心的許多欲望,而莊九的眼神裏,除了無盡的悲傷外,已讀不出其他。

壺蓋下溢出熱氣,我在他面前依次放下三只手心大小的白瓷杯。

“慈悲飲,一飲放下江湖恩怨。”

“懂。”醉鬼點頭。

“慈悲飲,二飲忘卻紅塵疾苦。”

“懂。”

“慈悲飲,三飲不負人間慈悲。”

“懂。”

清水中的幾許茶葉緩緩舒展開來,這醉鬼的眼神隨之精神起來,他看著面前注了七分滿的第一杯茶道:“喝下……喝下三杯茶,真的能回……回到過去嗎?”

我低頭往自己的杯子裏添了些茶水,擡頭對他道:“能。”

醉鬼松了一口氣。

“以命換命,是慈悲客棧的買賣。”這茶是雨前的龍井,我執著茶盞沖他停了停,他若後悔,此刻還是來得及的。

醉鬼笑了笑,道:“拜……拜托你了。”

頃刻,盞中茶便潑在了烏金石的茶台上,莊九的前半生,可見一斑。

莊九原本並不結巴。相反,他是長安城裏最出色的說書先生。所有聽客們對他的評價都是一致的:只有莊先生這樣的好口才,才能把這樣那樣的故事講得如此引人入勝。

莊九說的書很特別,既不是前朝歷史中的豪傑演義,也非書生小姐的花前月下。他講的,都是京城裏真實發生的離奇案件。有趣的是,每每講完,都能引領起京城百姓茶余飯後的八卦娛樂新潮流。

從前京城裏每有重大的命案發生,百姓們總會無限猜測遐想,但屢屢因無法得知內幕,而導致眾說紛紜。那些案子在百姓看來總是不了了之,於是大家議論的焦點都集中在了對官府捕快的無能和世道險惡的不滿上,人心惶惶不說,還弄得朝廷名聲不好。

莊九講法的新意在於,他總是從殺手的視角開講,開場白總是類似“三月初三的那天下午,在下來到王富豪家門外,準備殺掉他”這樣的勁爆言辭,聽眾立即精神抖擻,很快就能身臨其境,屏住呼吸聽他一路講述那些跌宕情節。

明明是官府都束手無策的懸案,莊先生總能從大家想不到的角度還原當時的情景。聽的時候,來不及去猜想,散場後回味起來,起初覺得匪夷所思,再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每每回味起來,都不由得為莊先生的想象力拍案叫絕。

同行中很多人眼紅莊先生的炙手可熱,有些冷嘲熱諷,說莊九這是邪路子,用命案來吸引眼球,簡直是敗壞社會風氣。而更多的說書人則幹脆自己嘗試著模仿他,可總少了兩分真實,多了幾分浮誇,沒有那個味道。這一來二去,莊先生說書的風格便是獨一無二、無人能比了。

日子不長,說書人莊九便有了一個響徹京城的外號——“殺手莊先生”。

莊九是很滿意這個稱呼的,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殺手,專門為朝廷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他見不得光,簡稱朝廷鷹犬。這一類人的存在,自然是得不到官方認可的,但是朝廷對他們的待遇著實不錯,除了每月發放俸祿外,還有車馬、服侍補貼的費用,比通過科舉獲取一官半職的讀書人的待遇要好得多。

這樣的一類人,通常都會有個其他職業作為掩護,可同類中沒有人像莊九這樣,把第二職業做得這麽高調的。

作為直接聽命於皇帝的殺手,莊九的殺人技術登峰造極,在同類中出類拔萃,得到了一致的認可。因此他接手的都是大案,而大案的酬勞自然也是最高的,莊九從未失手過。從技術層面上來說,莊九著實算得上朝廷最好用的一把殺人利刃。

但他也讓朝廷很頭疼,頭疼在兩個地方:第一是他的第二職業。朝廷自然曉得,莊九說的那些故事都是他娘的真的。一個殺手,把自己殺人的來龍去脈編成書,堂而皇之地講給全城的人聽,這種奇怪的愛好讓他們多了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