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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神

十幾年的光陰隨水流去,江河歸位,空氣中又能聞見成熟莊稼的芬芳氣息,孩子的笑鬧聲隨炊煙在村莊上空明亮升起……

禹覺得郁積在胸口的一股氣慢慢散開,讓他的身子仿佛要飄起來,又仿佛終於能夠放下似的覺得輕松。從山巔向下望,陽光照耀著河流,照耀著村莊,照耀著田裏勞作的男女。那些人,他們現在在路上遇見他,都要遠遠站住,靜靜垂下雙臂,把頭偏向一邊,微微地向他笑,低低地喚他一聲“禹爺”,然後目送他走遠。那景象讓禹有點幸福,有點疲憊,還有點莫名的感傷。人民的擁戴聲和歡呼聲讓他心驚,他只能微笑,可笑著笑著笑容就失了溫度,僵在臉上冷冷的,使他難受了。

他越來越不愛出門,無聊地躺在石榻上,看著墻上裂縫中一株雨季裏長出後又枯死的灰白的草發呆。呆著,不覺想到了來世,今生似乎沒甚可想了。那來世呢?若是真有來世,還做一個治水的賢人麽?禹獨自呵呵地笑了。

來世?自己倒願意變作一棵樹,禹想。不做激流中的石頭,不做可以輕松飛過湍急流水的飛鳥,就做一棵蒼蒼的枝深葉茂的樹,長在人跡不能至的山之凹,自在之外,順便給遠行的飛鳥停停腳,讓勞頓的獸在它的枝幹上蹭蹭癢……

呵呵,禹感覺快樂,感覺寬慰,再次笑了。他聽見耳邊颯颯的、簌簌的、淅淅的聲響,恰似風吹樹葉的聲息,樹枝沐浴在雪中雨中的聲息,多麽好啊!禹仿佛真的感覺到鼻息之間那樹葉清苦的潮潤氣息,聞見當風到來、雨到來、雪到來時,樹散發的各種不同的美好氣息。

被這種念頭擰著心,禹不覺並攏了雙腳,伸直身子,雙手合十,用力向上提升身體,同時向右旋轉。禹慢慢旋轉,慢慢把重心轉到一只腳上,並且越來越快地旋轉,快到自己感覺都要飛起來了。他真的是飛起來了嗎?禹聽見身體中噼噼啪啪的聲響,仿佛體內正在開花,在一聲緊似一聲的噼啪聲中,他感到上半身越來越輕,而他的雙腳似乎合二為一了,那麽牢靠、那麽紮實地和大地親密相融。他真切地感到腳下泥土松軟的溫熱氣息了。

驚喜和幸福漲滿內心,讓禹有點昏暈,他順其自然地昏暈了半刻鐘。隨後他慢慢從那種昏暈裏醒過來。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他看見自己的下半身已然是一截蒼蒼樹木了,他將信將疑地沿著樹身向上看,他看見自己的頭上正頂著一棵高大茂盛的樹冠,巨大的幸福感沖擊著禹的頭,使他沉沉睡去。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禹就是熱切地等待妻子。他一心一意地等妻子到來,他一定要說服她也變成一棵樹。想當年三過家門不入,的確使她頗受了些冷落和委屈,現在,如果妻子也願意變成一棵樹,那他從此將根根葉葉、枝枝杈杈地終日與她廝守一起,還有什麽遺憾呢?再說,單是變樹時的美妙感覺,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她試一試。

要是她不肯聽他的呢?那就一把抱住她,哄她、教她——收攏雙腳,雙手合十。幫她旋轉、飛升。看,變成樹了吧。變樹的感覺如此美妙,體會到了,她也不會埋怨的吧。

可是,妻子怎麽還不到來呢?禹打算像一棵樹那樣伸展身體,向著遠處張望張望。卻只聽見腳底下“啪”的一聲,猶如瓦缽摔碎在地的聲響。禹惶然低頭,卻看見自己依然端坐在神龕上,在終日繚繞、從不肯有片刻歇息的香燭煙霧裏。禹仿佛做夢似的長久地發了一回呆。

被長年的煙火熏炙,禹感覺自己的眼睛是那樣腫脹,他的肩背僵硬如同死了一般,治水時落下的腿病使他的雙腿沉重,沒有一絲想要動彈一下的欲望。

收回視線,端正目光,從深沉的恍惚中清醒,禹還是在神龕上盡力地坐正自己的身子。

褒 姒

一個人太美了會是一宗罪,會被視為不祥。你相信嗎?

褒姒相信。

褒姒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以為會是個男孩,急切地去孩子的兩腿間檢視,旋即失望了。他哼了一聲,又哈了一聲,順手把她丟回到獸皮褥子上。他離開時旋起的一角甲胄,冰痛了她的腿,她本想哭一兩聲抗議與撒嬌的,但立即打消了念頭似的噤了聲。她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墻上的松石紋和一只羚牛的畫角。但是她的父親,那個英武威儀的族長,走了又回來了。他俯身向她,仔細打量她的臉,然後說出那句著名的話:這孩子是個妖精,她美得邪氣,這不吉利。這句話注定了她在這個家族的命運。他離開時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下頭,這一回頭,他只覺眼前一陣金花四濺,他從瞬間的暈眩裏醒悟過來,意識到這異樣來自她的笑,她對他笑。他踉蹌著出門,像呼吸一樣念叨著一個詞: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