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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整天都神不守舍,不時傾耳而聽,期待那獨一無二的蹄聲再次響起。白天過去,四野寂靜,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東方再次亮起前,他一夜不眠的守候裏,那匹馬光彩熠熠地出現,幾乎是在他眨一下眼睛的時分出現,在此之前多一秒,馬肯定不在那裏。

馬靜立著,讓他聯想到一個詞:穩靜。這一刻看馬,馬的剪影甚至是黑的,馬的鬃毛像一排密集的黑色旗幟,但他依然確信,馬是白馬,白雲的白。

他“嗨”了一聲,那一聲“嗨”寄托著他對馬僅僅一天一夜過去就凝集了一生的情感,他敏感地意識到馬明白他的情感,馬的雙耳陡然一豎,黎明的地平線忽然一亮,“嘩啦”一聲,點亮天地之間那匹佇立的馬。幾乎同時,馬一個打挺,在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裏,完成從起步到馳飛到止步的一個完美過程,像是誠意報答他的守望,又像是要自誇給他看,馬鬃聳起,狀如飄雨,四蹄飛翻,色白如霜。他雖然站著,卻覺得耳後生風,鼻頭出火,像醉酒之人站不穩腳。小白馬、小白龍、龍龍……他在喉嚨裏咕噥著,踉蹌著向馬靠近。

他向馬遠遠地伸出他的右手,他想走得姿態灑脫,但卻走得磕磕絆絆,他控制不住戰栗,但他還是靠近了馬,近到能在馬泉眼般的眼神中照見自己,頭發如馬鬃高高飛揚,眼睛裏火焰升騰,正是巨大愛情降臨時的光焰。太陽懸於馬的身後,他看見馬從灰、到紅、再到白的三變色。他幾乎是一躍而起,在他就要觸及馬背的一瞬,馬閃電般地向他揚起後蹄,他感到小腹一麻,馬蹄卻在離他一寸的距離收住。馬90度的一個轉身,向著天邊飄然而去,使他再一次地失魂落魄,在馬如鼓點敲擊大地的蹄聲中,他小腹的麻酥從腹部擴大到他的雙腿、膝蓋,一直到腳心,大地在他的腳心下長久地震顫。

他忽然想起他的經驗,兩天來退隱的經驗這一刻被喚醒。他要用經驗擁有這匹馬。

是的,他是馴馬師,草原上最優秀的馴馬師,馴服野馬是他一生的光榮。他是野馬的敵人,也是野馬的知己。千裏馬之於伯樂,野馬之於他,都是彼此的存在意義。

帶上馴馬師的套索、鞭子以及嚼子,它們從祖先那裏傳遞過來。他想起他的工具,卻決定放棄工具,赤裸的馬,天籟一般妙不可言的馬,任何工具對它,都是侮辱。他決定徒手對待白馬。

他在第三天黎明前夕等在他遇見馬的地方,他預感馬會來和他約會。

他捕捉到風中馬的氣息,循著氣味,他看見那匹馬,他聳動鼻翼,心醉神迷,但他清醒著眼前的約會,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動作,把身體變成一朵雲,裊裊升騰,飄上馬背。他感受到了馬背的溫度、彈性,但幾乎同時,他像一滴難以棲息在樹葉上的水珠一樣,在馬背上彈跳而起,跌落在馬身後的草地上,濺起草的濃香、露珠的清香、鐵線蓮薄涼的冷香,穿過這些混合的氣味,白馬獨一無二的氣息撲進他的鼻腔。

他再次把身體聚攏成一朵雲,飄向馬背。他依然白費力氣,再次墜地。白馬穩立不動,目露促狹,像是在奚落他,又像是在嘲諷他。

他仰臉躺在地上,向白馬伸出雙手,喃喃自語:小白馬、小白龍、龍龍……

他聽見四周哄然而起的笑聲。

你還是馴馬師嗎?

你像個發了情的娘們兒,水汪汪的。

你忘了你的鞭子、套繩、馬嚼子啦?

他的那些馴馬的搭档,他們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他真是昏了頭,忘了潛伏在白馬身邊的危機。

多麽漂亮的一匹馬啊!夥伴們贊美道。

去野馬那裏,帶上你的馬鞭和嚼子,你忘了這些了,一個馴馬師怎能忘了這些!奚落他的同伴,把一根長長的套索向白馬拋去。

他從草地上躍起的同時,看見三根套馬索從三個角度拋向他心愛的白馬的脖子。把騰空的馬從半空絆倒在地,馬在脊背觸地的刹那再次騰起,像一團火焰跑遠了,脖子上的繩索在它的身後哆哆嗦嗦,一路延伸,似乎也可以延伸到天邊。太陽猛然一躍,馬卷裹的那團火焰在天邊再次被絆倒,絆倒又掙起,像夏日雷雨天在草地深處炸響的連環雷。一團火焰,又一團火焰。三個馴馬師拉著套索滾下各自的馬背,被白馬拖拽著在草地上犁過,卻都不松手。又有三個馴馬師齊刷刷拋出手上的套索,把他們像石頭般沉重的身體墜在各自的套索上,一起對付那孤膽英雄。冷鐵的馬嚼子穿過白馬的嘴唇,韁繩也已套上,天光大亮,所有的人都看清眼前這匹馬,熠熠生輝,仿佛神就住在它那一邊。

一個膽大妄為的家夥拉著馬韁繩躍上白馬優美的脊背,但他旋即像被利劍刺中一般滾落下來。另一個知難而上,被馬閃電般地一踢,也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