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第3/4頁)

“孀居之婦與閣老之妻,何其遠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當上了閣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長大成人能支應門庭,你大可先當一言說眾人應一言笑眾人和的閣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後的哀榮……可是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氣之外,又能得到什麽?你究竟在想什麽東西!”

徐善然的目光輕輕在林世宣臉上一觸,便移開了,並不因為回避,只是毫無意義。

她究竟在想什麽?

她究竟得到了什麽?

為了將這個男人拉下來,她學著對方的一切,學了很多很多,學對方的所思所想,行事手段,她一點一點地朝對方靠去,變得和他一模一樣,變得和他貼心貼肺……可她不是林世宣。

她再可憐,亦可憐不到林世宣的模樣。

她慢慢說:“你還記得你曾經在中秋宴上對我說過的話嗎?那一年是啟光七年……對,就是你倒下的前一年。當日戶部侍郎宋廷來找你,我知道的,這個人平日為官貪鄙,苛刻下僚,又不敬上司,哪怕有個好家世,也是做不長久官的。”

“他平常和你並無多少交情。但在他被言官風聞彈劾,找盡了旁人再來找你的時候,你答應了。”

“為什麽呢?我問你,你跟我說‘隨手之事,為何不為?’,又笑道‘將軍今日為卒背吸膿瘡,卒明日便為將軍沙場百戰去,馬革裹屍還’……”

“這些事情,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麽些年的溫存愛意,那麽些年的體貼柔情,唯有那一天晚上,你真正對我說了實話。你對我的那些,亦不過是隨手之事,隨手為之。我為你主持中饋,打理家事,撫育孩子,這還遠遠不夠,等需要了,你還要我用命來還你這份隨手為之。”

“若你真的愛我、重我、敬我,憂我之憂,苦我之苦,我便舍了這條命給你又怎麽樣?”

“可並不。林世宣,你從不愛我,更遑論重我敬我,憂我憂,苦我苦。”

“林世宣,孤狼喪妻尚要哀嚎長夜徘徊不肯去,羊羔烏鴉且有跪乳之恩反哺之義。而你呢?對於你而言,倫理,道德,良心,血緣,仇恨,義理,有什麽比得上你的壯志青雲,宏圖霸業?”

“或者說,有什麽比得上你的縱淵深海重亦溝壑難填的欲望?”

“哈哈哈哈哈哈!”林世宣縱聲長笑,笑完恨聲說,“就這些?徐善然,我說你聰明,可你愚不可及!你指責我無情無義重利重權,可你最後對我所做與我前日對你所做又有何區別?你既和我一般,又來指責於我,是何道理?就算成王敗寇,你打倒了我出盡胸口惡氣恨念,我也只當你婦人之見……可你並不!並不!並不!我輸了,我敗了,我躺在病榻不能起來,你也並不志得意滿喜上眉梢——既然這樣,你又為何要斷你我青雲之路!你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

有什麽意義?

有的,有的。

在家園被毀,在父死母喪的最後關頭,她一直依賴的,一直傾心相愛的丈夫顛倒了她的整個天地與信仰。

多痛苦啊。

就好像血肉靈魂都被扭曲了的疼痛,疼得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夠死去。

可她沒有死。

她將自己的骨頭一根一根敲碎再拼好,將自己的血和肉撕下又再粘回去。

將自己身體裏靈魂裏對一個名叫做“林世宣”的男人的所以依戀,全都剜去。

都到了這一個地步,還有什麽榮華富貴滔天權勢能引她動容?

她並不喜上眉梢,因為對於林世宣的所有刻骨的恨連同刻骨的愛,早早就離她遠去了。

她依舊痛苦,因為這個世上總有一些她無法忘懷無法割舍,她的那些親人們,只是那些親人們,她已經逝去的親人們,她怎麽也忘不了他們,可是她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很多年的時間,她越來越了解林世宣,可林世宣並不再了解她;她越來越像林世宣,可又從來不是林世宣。

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學盡對方的冷漠殘酷。

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厭惡對方的冷漠殘酷。

所以最後,紅袍喜嫁夫妻燕好,琴瑟和弦稚童繞膝,兜兜轉轉走到盡頭,她對於林世宣,只得冷漠與厭惡二詞。

最後的最後,她沒有回答,只看著床上怒目圓瞪的林世宣。

回光返照的男人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我幼承庭訓秉燭夜讀,及至學富五車金榜高中,我步步為營算盡機關,我只差一步,就當首輔掌天下權柄!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屋外盛放的光芒漏了一小塊進窗戶,在地上勾勒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焰後又躍上枝頭,在葉梢點出一點金芒。

涼風徐徐吹動她的裙擺和帳幔。

喊了許久的男人忽然面露渾噩,半直的身軀跌回床榻,聲音一下子變得含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