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第2/4頁)

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走到這一步,有誰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縫隙,他們哪一個都能抓住機會將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裏有暢快,也有得意,雖然不長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著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風的男人,一瞬間想了很多。

在他因為她娘家敗落既要清譽又要聖眷而要藥死她,又因為被公主看上趕忙收手治好她的時候;在他在書房裏因明知她在外頭看著而對心腹潸然淚下說出她父母的事情,說“性命垂垂,不敢說且不敢不說”的時候;在他們一起看著稚兒小小的身軀失去最後一點溫度,她連著吐了好幾口紅,他照舊揉著她,沉著聲音安慰她的時候。

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徐善然何嘗想得到?

從頭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貴。娘家沒有出事的時候,有著帝國數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權勢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頭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她。

可她喪父、喪母、喪子——

到最後,也只有一個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頭明著哭,暗著笑,日夜盼她早點死。

徐善然並不如何恚怒。

這個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無甚關系。

人這一輩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夠了。

至於她自己。

她還有什麽沒有經歷過,沒有享受過?

也差不多了,該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兒,他們會嫌她來得太慢嗎?會認不得早已失了原來面目的她嗎?

模糊成一團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只憑空出現的手撥開了迷霧。

徐善然看見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婦人微胖,圓臉龐,頭插白玉觀音滿池嬌分心並二三草蟲釵子,雙耳垂著一對赤金鑲寶玉蘭墜子,外罩一件滾銀邊藕荷色暗花紗繡百鳥百花披風,底下則穿一件茄花色對衿襖。

她眉頭蹙著,白皙圓潤的臉龐寫滿了擔憂,雙手輕輕拍著徐善然的肩膀、胳膊,點了胭脂的嘴唇一張一合,徐善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但是她能夠辨認出對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兒。

她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娘親,娘親,娘親……

像一壺煮沸了的水滾起來,徐善然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腦海裏來來回回翻騰的都是這個字眼,眼底心間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據。

平靜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攪亂,酸澀從心尖處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幹澀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淚來。

她想擡擡手,就擡擡手。

擦去母親眉間的愁緒和惶恐。

她還想張張嘴,就張張嘴。

說上一句遲了很久的話,告訴母親別怕。

別怕,爹爹死了還有我,我就來了,娘親等等我,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她的身體被看不見的鎖鏈捆得嚴嚴實實的,又被牽著繼續飄蕩,走著走著,面前母親擔憂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臉龐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顎骨的臉頰上已經隱約爬出皺紋,笑著再沒有了往昔灼灼風采,只剩一對眼睛依舊銳利的林世宣。

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著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進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邊的海棠繡墩上,微微笑著和林世宣對視著。

她早就不怕這個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彌留之際。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說,聲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銹的銅器互相碰撞,沙啞暗沉。

這是又一個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為主人病情的惡化而憂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樹都將枝椏伸進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著枝椏上零星的綠色,忽然問徐善然:“你不是說想要將院子裏的梧桐樹都砍掉嗎?怎麽這麽久了,它還長著?”

“父親母親都喜歡它們,我將它們留下來,也是對父親母親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繡墩上。長長的裙子掩著她的繡鞋,她坐直肩背,側著頭,平和地對林世宣說話。

林世宣笑起來,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會才緩和過來,又是好笑,又是嘆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預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說真的,我沒有想到最後打敗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馮慶元。”他緩緩說。

“但正因為這樣,你更應該明白,你根本沒有必要鬥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閣老,難道還能休妻?難道還要殺妻?我做不成閣老,他們難道還會念著你的好,時時刻刻幫助你?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聰明得猜到了我當日的手筆,又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傳了出去,怎麽會看不透這一點?——而如果你沒有看透這一點,你又怎麽能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遞給那兩個奸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