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第4/8頁)

也就是騙騙獨孤信罷了。

這是個春風狂烈的夜晚,門外梨花滿庭,在月色下飛落如雪。穿著白色繡花輕綾袴褶的獨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階,立在翻飛的花雨中。

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種下的,她從前住在清河崔家時,府第旁邊有數十裏梨樹林,春來時,遍野皆白,香氣清遠。獨孤信與崔夫人新婚時,總覺得她的步帶、衣襟和裙幅上,染滿淡淡的花香。後來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時,木盆裏都漂滿了曬幹的梨花。

崔夫人雖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於一個顯耀了數百年的古老世家,卻難得她不剛不傲,對自己一往情深,多年來含忍柔韌地跟著自己共患難、同甘苦。

在跟過自己的幾個女子中,獨孤信最喜歡的就是崔夫人。

但他沒有料到,她的性格底裏會是那樣固執,只因為自己從南朝帶回了一個女人,崔夫人就會悲憤自苦到這個地步。

燈光昏黃,滿壁素經,崔夫人的房間,越來越像尼姑庵的禪房了。

獨孤信推門而入,心裏一片慘然。

“天蘊,你這是何苦?”獨孤信走到坐在蒲團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後,雙手搭在她單薄的肩頭,短短幾個月,她又瘦了許多。

從獨孤麗華出嫁之後,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幾個女兒關在後院裏,深居簡出,平常也不讓獨孤信隨便進入她的房間,獨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裏去住。

崔夫人喃喃誦經,微闔雙目,置若罔聞。誦完一卷經書,她便脫去布袍,上床蓋上被子,背對著獨孤信,一聲不出。

這是個多麽倔強的女人,自從聽到獨孤信將設左右夫人的傳聞,她就再沒有跟獨孤信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珠子都不向獨孤信再轉一下。

昨夜,得知崔夫人生病,獨孤信曾在崔夫人床邊默坐了半夜,可她一直就沒轉過身來,縱使她清晰地聽見了獨孤信的呼吸。

此刻,獨孤信看見崔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發絲已變得枯黃幹澀,不禁顫抖著手撫摸了一下。

十幾年前,她嫁給自己的那個夜晚,卸過妝後,站在粗大的喜燭邊,一頭自出生就未修剪過的長發委落在地,深青飄逸如細瀑,雙眸烏黑飛揚,配著身上的大紅色紗衣,美得令人目眩神馳。

那一刻,獨孤信便知道,她被種在了自己的魂魄深處,生死不移。

可當他從南朝帶回郭夫人之後,他發現自己深愛的女人慢慢開始枯萎,最後竟被傷成了這等模樣。

他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可他至今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她,長安城的王公大臣們,哪一個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盈室?

而獨孤信室中卻根本就沒蓄過一個妾侍,自與崔夫人成婚時起,什麽大小事務他都與她商量,性格柔婉的郭夫人除了侍候他起居外,從來就沒有走入獨孤信的內心。

若不是為讓獨孤善兄弟得到嫡子的身份,他絕不會將郭夫人設置為右夫人……崔夫人卻到現在也不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這名分,與其說是給郭夫人,還不如說是為了兒子們將來走在長安城裏能更名正言順。女兒們雖然一個比一個出眾,可那畢竟是女兒,縱使他們大魏國是“鮮卑女國”出身,滿街都是獨立能幹的女人,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命官之婦能插手政事,可這滿朝文武、王公大臣,哪有一個女人?

“別鬧了,”獨孤信坐在崔夫人的枕邊,看見她瘦如刀削的頰邊竟然有著淚痕,不禁悲從中來,伸手握住她瘦削無肉的手腕,泣道,“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意氣用事,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都是何苦?”

崔夫人一言不發,吃力地從他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將臉扭到一邊。

獨孤信更覺心碎,這傻女人,因摯愛自己而對自己的另娶心存怨恨、但求速死,可她為什麽就至今不明白,自己最愛的女人是她?

“你知道麽?我從小在軍營裏長大,十幾歲就出入死人堆中,見慣了生死,一輩子沒為別人流過眼淚。可是當年南投建康城後,我曾經在暗夜裏驚醒過來,發覺枕頭被淚水打濕,那是因為我在夢中又見到了你……自和你成親之後,我一直在外面攻城略地,很少顧惜到你的感受,忙起來甚至過家門而不入。可在我心底,我對你懷有的,不僅是感激……當年能在一群長安顯貴少年中被你選中,是獨孤信此生最感得意的事情之一。”獨孤信坐在她床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盡情傾訴,“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在和你成親之前,我在東魏亦曾娶妻生子,得知我在南梁,我那已經淪為故人的前妻托人帶信給我,我的父母也留在東魏,然而,當年梁武帝準我重返北朝時,他在眾人面前征詢我的意思,問我到底是願意回父母和前妻所在的東魏,還是願意回你和女兒們所在的西魏,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我要重返長安!因為,在我眼裏,長安城才是真正的家,那裏有你的笑臉和柔情,有令我自豪的幾個女兒……”